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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怪──畸形物種的邪惡化。
怪的原意非常簡單，就是與眾不同、奇異、罕見，所以追根溯源，那種大頭類人生物「鬼」確實搆得上「怪」的資格，這可能就是鬼怪常常被連用的原因。早期，人類還沒有將鬼視作不祥的化身，怪也就有一種神秘性蘊涵其中。《禮記‧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怪，原本是被神化的。
《太平廣記》就記載了一個〈雙頭雞〉的故事：話說漢太初二年，大月氏進貢了一隻罕見的雙頭雞，四足一尾，鳴叫起來也是雙頭並響。漢武帝把它安置在甘泉館裡，希望能跟其他雞交配，而獲得更多的異種，可是在那以後，雙頭雞再也沒有鳴叫過，武帝認為不吉祥，要把它送回西域。到了邊關，雞回顧長安，哀鳴不已，相士於是預言宮中將會荊棘叢生，雞犬不留，有九虎爭帝位。後來號稱九虎將軍的王莽篡位，果然弄得國之不國，應了無「雞」之說。至於雙頭雞的結局，無人知曉，有傳說它回到大月氏之後就飛走了。聽過它鳴叫的人都說它的聲音像天上的仙鳥鶤雞。
雙頭雞是典型的仙化怪物的例子，用現代科學的眼光看，它應該是畸形的怪胎，軀幹以上分離而尾部相連，雖然稀奇，卻沒有什麼特別的奧秘。只是古人認知水平的限制，才會將之附會為仙鳥，把後來發生的一系列禍患歸之於早有預警的宿命。
然而，從人類內心來看，他們始終痛恨和恐懼非正常的狀態。在皇宮中，天子受命於天，可以將任何的奇異當作上天賜予的玩物，民間的「雙頭雞」們卻沒有這樣的幸運，它們自然而然地被厭惡、被排斥、被斬殺著，血腥或許無法滌盪凡人內心的惶惑，於是各種謠言在不安的情緒之下散布開來，形成強大的聲勢。
與此同時，「鬼」的醜化加劇了，適時地將「怪」拉入罪惡的泥沼，怪不再是被供奉的神靈，而與「鬼」一起成為害人的禍患。有一則名為〈裴鏡微〉的故事就突顯了怪之可惡。裴是河東人士，有一個好朋友是習武之人，兩家住得比較近。一天深夜，武人朋友騎馬回家，聽著後面有動靜，一看之下，竟然是個怪物，非常碩大，有些像紙紮的神像，武人朋友很害怕，就用弓箭射它，怪物中箭後停止了步伐，可是不久又跟上來，如此射射停停，武人好不容易到了家，來不及叫開已閉的家門，就翻牆進去了，從門縫裡看，怪物一直沒有走，武人朋友也不敢出門牽馬。結果第二天在數里之外的墓地裡，終於找到了馬的骨頭，血肉已經被啃嚙殆盡了。
這則故事中的怪形象特殊，帶著森森鬼氣，其實他並沒有做什麼傷害人類的事，可是他將人蓄養的馬匹吃掉，也侵犯了人的利益，因而是不能見容於人的，更何況懷著深刻恐懼的人類根本無法正視自己的脆弱，於是「怪」在口誅筆伐之外，每每被故事的主人公鏟除個乾淨。
妖-人格化的奇異生物。
《左傳》說：「天反時為炎，地反物為妖。」不符合自然規律的事物就是「妖」，則妖本意是指怪異、不祥的事物，有時甚至指人。就像《荀子‧大略》所言：「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言行不一，是國之禍害。因此，「妖」與日益被唾棄的「怪」連用是理所當然。
但是，妖與怪在傳說中卻承擔著不同的角色。怪只是與正常情況不同的奇異生物，大抵沒有脫離動物、植物的範疇。妖卻是經過了修煉，具有類人的靈魂和性格特徵的異類。絕大多數的妖可以幻化成人的模樣，介入人類的生活。
在絕大多數的傳說中，妖都是以加害人類，幫助自己修行為己任。像〈聶小倩〉中挾持女鬼小倩的妖怪，專靠吸食人血過活，每每脅迫小倩以色相誘人，在登徒子們色欲攻心，一味狎昵之時，就用錐刺其足，使之暈厥，然後吸盡他們的血液。
然而有的妖也會幫助人類，蒲松齡的《聊齋誌異》為我們描畫了無數可敬可愛的狐狸精。有一隻小狐狸名叫小翠，為了答謝王家救母之恩，委身下嫁他們十六歲的傻兒子，不僅利用法力讓丈夫恢複了健康，還為他覓得一份美滿的姻緣。
還有的妖會跟人發生真摯的愛情，青鳳便是其中之一。青鳳是一隻孤苦而美麗的小狐狸，從小跟著叔父生活在耿家的荒宅之中，一天耿的表侄去病好奇地來到這座號稱鬧鬼的宅院裡，見到了讓他魂牽夢縈的美女青鳳。去病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一家有古怪，可是卻抑制不了對青鳳的思念，直到兩年以後，他終於救下被惡犬追殺的小狐狸，二人才開始真正纏綿繾綣的生活。又過了兩年，去病在青鳳的請求下，救了他的叔叔，並請他們舉家遷入，不僅成就了自己和青鳳之間的完美愛情，還締造了人與狐和平共處的環境，連自己嫡妻的兒子也頗得到青鳳表兄的教導呢。
蒲松齡雖然不是第一個將妖（尤其是狐）美化如斯的作家，但卻是最成功的一個，讓我們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對這種人格化異類的排斥，一些本來不很美好的故事，在那以後，也漸漸地富有人情味了。
其中《白蛇傳》這樣一部感天動地的人妖傳奇就是最好的佐證。白蛇與許仙的故事最早出自明人馮夢龍的《警世通言》，其名為《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文中的白娘子只是一條動了春心的白蛇，雖然沒有害人，卻也沒什麼功德，還累得許宣（許仙的原型）兩次吃上官司。許宣本是凡人，對這妖物實在害怕，於是在法海的授意下，親手將收白娘子的缽盂罩在她頭上，至於夫妻之間的拳拳愛意，尤其是白蛇對於丈夫至死不逾的深刻情感，都是清代以後的劇作家們一點一滴添加上去的。
不過，對於「妖」而言，變化成人的樣子，甚至和人發生情感、肉體上的聯繫，都只是便於他們行動或調劑他們寂寞的一種方式，他們的終極目標不是做人，而是永生。與凡人不同，妖大都有數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壽命，但他們並非不死之身，因此在《西遊記》中，各路妖精都想盡辦法要吃唐僧肉，以換取永恆的壽命，也就是人類所謂的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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