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旅程(AA0059)
Felicia's Journey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威廉‧崔佛
       William Trevor
譯者：洪凌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11月14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12頁
ISBN：9571332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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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

第一章

她的身子總是孱弱難受，在盥洗室的一個女子對她說：

「妳何不到碼頭去吹吹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應該會好上一些。」

碼頭上冷風獵獵，吹得她耳朵都發疼起來。當她在上頭待到不太受得了時，她覺得好些了，回到下面去，坐在她跑去盥洗室之前的老位子。她為這趟行程所挑選的衣物放在兩個綠色的手提行李，錢就放在她的背包裡頭。她還得為那兩個手提袋付錢呢，一個五十分，都是在柴可思的店買的，袋子上頭有柴可思的標記，邊陲處還有個愛爾蘭的繡記。在兌錢局，她將愛爾蘭鈔票換成英國鈔票。

並沒有多少人要出門遠行。學校的孩童尖聲笑鬧、佯裝自己將要失去平衡，不斷地流經過她蜷縮的位子。某一家人安靜地坐在角落邊，每個成員都闔起眼。兩個年長的女士與一個教士正在談論著英格蘭的種族現狀。

時值傍晚的渡船，她趕不上早上的那一班。「那是愛爾蘭之眼。」在船隻行駛開來不久之後，一個學童指稱出來，菲利西亞因此感到很有安全感，距離昨晚似乎流過漫長的時光，當時她躡手躡腳地帶著行李，溜出她與曾祖母合住的房間，躲藏在後院的木柵內，那是她父親用以做出圍欄的東西。一大清早，當曾祖母還在酣睡，她靜悄悄地守候在後院，直到天光爬上了廚房，意味她的父親即將帶著《愛爾蘭新聞報》回家，她趕緊溜出門去。到了廣場時，她比七點四十五分的那班巴士還要早了二十五分鐘。整個等候的過程她都緊張不已，生怕她的父親或兄弟冒了出來。當巴士終於開走時，她攤坐在窗邊，伸出一隻手撫著自己的臉龐。她一直告訴自己他們並不知道錢的事情，甚至應該還沒有發現她留下的紙條，但是這些都沒啥作用。她還是緊張得很。

菲利西亞睡了一會兒，然後又到盥洗室去。兩個女孩正在裡面梳妝，互相遞著脂粉容器，她們襯衫的鈕扣解開來。「抱歉，」菲利西亞為她的身體不適而感到歉意，但是那兩個女孩表示無妨。她體內大概沒有殘留多少東西了，因為她這一天壓根沒能吃上什麼食物。「喝一點水吧，」其中一個女孩勸她：「我們再過二十分鐘就要到了。」另一個女孩詢問她是否安好，菲利西亞說她還好。她刷了牙，當她將牙刷放在洗手台邊緣時，旁邊有個女子竟然想要拿起來使用。菲利西亞表示抗議，那女子才向她道歉。「天哪，真是不好意思。」她說：「我以為那是船上供應的東西。」

在特異的時間到某個特定的地方，這已經成為她的常態了。倘若看到她沒有出現在廚房幫忙弄早餐，她的父親八成又會這麼說。這就是她這一陣子的常態。要等到他將早餐拿進去房內給曾祖母吃的時候，才會發現她留下的紙條。她離家了，他會這麼告訴她的兄弟們，在他們出外上工之前沒多少時間好談的了。她疑惑她父親是否會去守衛那邊，他可能想那樣做想得不得了，妳無法預設這個人在想啥。但是，他可能只是到隔壁去拜託奎格里太太，幫他照看曾祖母，在中午時分餵她吃奶油餅乾，喝些錫罐內的湯汁。當菲利西亞還在肉廠工作時，奎格里太太總會這樣子幫忙。

船上開始廣播，乘客之間開始一連串的動作：提起行李箱，在某個特定的區域順從地等候著。當門打開來、要上岸時，一道冷颼颼的寒風倏地掃過。在傍晚時分，當她的父親與兄弟收工回家時，他們會圍坐在廚房，瞪著那張紙條看。她的父親會以緩慢哀悼的態勢搖著頭，彷彿他自己被粗暴地對待。對於她父親而言，所有的事情都糟糕至極。她的某個兄弟會自願去麥克葛坦街道，告訴艾狄安這件事情；另一個兄弟會在回程時，順道經過麥爾斯．布拉狄的酒吧去通報一聲。她的父親會為曾祖母和大家烹煮晚餐，在鍋爐之間鐵著一張臉。

當菲利西亞與其他的乘客一起進入一個陰慘不毛的房間時，她的緊張感又回來了。在那裡面，一個警衛官詢問她：「妳有身分證明的文件嗎？」

「身分……」

「妳的名字是？」

菲利西亞告訴他。他問說，她有沒有駕照。

「其實我不會開車。」

「那麼，妳有任何身分文件嗎？」

「我應該是沒有。」

「沒有信件嗎？任何文件也好。」

她搖搖頭。他問她是否住在大英帝國，她回答說不是，她住在愛爾蘭。

「那麼，妳是要來此地旅行囉？小姐。」

「是。」

「妳旅行的目的是？」

「來找一個朋友？」

「那妳要去什麼地方？」

「伯明罕地區，北邊的伯明罕。」

「我可以看看妳的行李袋嗎，小姐？麻煩妳先在旁邊等一下。」

他巡查過她的衣物，還看到她特地為旅行添購的新襪子。她以為他會對於手提袋的鈔票提出意見，結果並沒有。

「我只要寫下妳朋友的地址就好。」他說：「可以給我嗎？」

「我還不知道呢，我得先找到他。」

「他不知道妳會來？」

「坦白說，他不知道。」

「妳確定妳會找到他嗎？」

「我會的，透過他的工作場所就可以了。」

她的質詢者點點頭。他的年紀與菲利西亞的父親相當，有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穿著一件黑大衣，前領敞開。

「那我就寫下妳愛爾蘭的地址吧。」他說。

她告訴他，她來自山棉力克，那是她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地名。她捏造一個地址：聖瑪麗街道的 23 號。

「很好。」警衛官這麼說。

沒有人在海關處擋住她，她問火車要怎麼坐，得到了指點。當她詳細詢問前往伯明罕的火車時，方纔得知要到兩點十五分才有車。現在才剛過午夜時分。

有好一陣子，她在候車室睡著了。她正在夢寐著：自己正在史甘丹的肉店購物，史甘丹先生切下老大一塊生肝去秤重，自誇著說那是他自己從肉牛身上切下來的呢。那不是真的，在她的夢境裡，她知道這一點。史甘丹先生總是會胡吹大氣。某個年少的基督兄弟會徒到了店裡，史甘丹先生說：那真是冒瀆。她不明白屠夫的話是什麼意思。「有個晚上，我出門去散步。」他對那個基督會兄弟說：「就在那個舊煤氣場附近。」這樣，她懂了。

火車進站了，離它發車的時間還有許久。菲利西亞費了一番工夫，確認那是她要搭乘的班次。當車子開始行駛時，她又睡著了。被查票員弄起來之後，她有一陣子非常地迷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個男子很有耐性地等她在手提袋翻找車票。她母親的平靜面容居留在意識底層，那是另一個夢的內容物。

關於她母親的夢境已杳，但是，縱使她無法記起確切的細節，那還是促動了她的記憶。彷彿在遠古之前，她的曾祖母催促著她：快一點去找奎格里太太，然後叫奇格倫神父快點過來！老太太正拿著一個茶杯，湊近她母親的唇邊。她母親的眼睛半閉半張，臉色一如蒼白的水泥。「奎格里太太，奎格里太太！」她當時才六歲大，敲打著隔壁人家。接下來，她得用跑的才跟得上奇格倫神父在主街與廣場上的匆促大步。當她們回到家裡，老太太與奎格里太太將她母親弄到房裡，奇格倫神父在其中低語訴說。然後，她的兄弟們從基督教兄弟會那裡回來，艾狄安去到修道會的後院接她父親回來。最後是她父親將毛巾蓋上她母親的臉龐，在最後的辰光，他陪著她度過，而其他人都在廚房裡。艾狄安哭了，裝著她課本的背包就躺在地板上，閃耀著藍色的光芒，上面的圖案是米老鼠穿著粉紅色的鞋子。「我很遺憾。」奎格里太太說，一邊將圍裙解開來，花朵的氣味過於嗆鼻。「感謝上帝。」奇格倫神父說道，因為他總算趕得上臨終的祝福。「我這白髮人又送走了另一個黑髮人。」老太太這麼說。

火車匍匐而過，在鐵軌上喘息著，幾乎要嘎然而止，然後再度鼓足氣力衝刺。菲利西亞睜開眼睛，朦朧的晨光籠罩著農舍，以及田野上光影朦朧的籬笆。之後，就有一長串的車子在附近的道路上緩慢行駛而過，空白的清晨面容也出現在鐵路車站上。電纜鐵塔與天線切穿了天際，鳥群盤桓在某堆垃圾的頂端，鄉村的畫面也並不得片刻的閒適。

火車飽載而去，人們靜默地閱讀報紙，偶有眼神交會的剎那也迅速掉轉目光。每一樣東西——人物、房子、車子、天線、電塔等等——都妥當地包裹起來，彷彿沒有足夠的空間來收納它們。當火車似乎要突兀地停止時，那些臉龐會出現被威脅的緊張意味。

強尼也會出門工作，菲利西亞想像他如同其他人一樣地奔忙著，卻還是那麼寫意自在，無所憂慮。因為，那就是他最本然的模樣。只要她能夠想起他自在輕鬆的模樣，那末，她就可以永久保存那個最後一面：當他搭上巴士、渾然不知她還在廣場的那個下午。那是個飄渺久遠、竊竊私語的回音，那是他喃喃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