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旅程(AA0059)
Felicia's Journey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威廉‧崔佛
       William Trevor
譯者：洪凌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11月14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12頁
ISBN：9571332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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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3

第三章

自從清晨時分到達這個城鎮，菲利西亞赫然發現，自己無法聽懂人們的話語，因為他們的口音有著明顯的陌生成分。即使他們重複再三，她還是很難了解對方說些什麼，許多時候她只好頹然放棄。在那個工業地帶，她在一個販賣辦公室器具的工廠前方詢問。那地方塞滿了垃圾桶、旋轉辦公椅、紙筒、信封與膠帶的填充包，以及透明黏膠。每一樣東西都胡亂地堆疊起來，並不像是在商店的模樣。對於那位女孩的答覆，她有一半的句子聽不懂，但是她知道這沒有什麼大礙。因為她看到那女孩一直搖頭，否定了附近的周邊有修草坪工廠的存在。

這個工業區域是由一連串永無止境的辦公建築所構成，每一棟都具備自己的停車空間，閃耀著光澤的標誌：「豐田」、「福特」、「美國玩具」、「國家輪胎與背袋」、「新力」、「駱駝」。在「大不列顛鷹架」的旁邊是「永不耗竭的車道」，然後是「C&S屋頂」、「深深鑽孔服務中心」，以及「明日的今日清潔公司」。再過去一區就是「全程交通卸除」。這公司與「OK風暴與浪花有限公司」分享同一個角落。

這些區域的水泥道路既漫長又筆直，沒有誰是為了喜歡走路而走在上面，沒有讓小狗蹓躂的餘裕，觸目所及之處都是談生意的空間。販賣與買進，清倉與聚積，打折扣。菲利西亞大概花了兩小時的工夫，才找到「普利查德園藝服務中心」。

「可不就是一個無限迴轉的地方麼？」店員回應她的詢問時如此說道。她問說，這地方是不是個工廠？除草機是否也在此地生產？

「我們的相關商家都有售後維修服務，我推薦的是固定年修。當然，那是完全操之在妳，妳要使用的是電器產品吧？」

「我要找一位朋友，他在除草機的相關商店工作。」

這個人的態度立刻丕變。他幫不上忙，他平板地說著，失望的表情填滿他空洞的面容。

「有個人告訴我，你能指示我除草工廠在哪裡。」

「我們生產的機器分布全國。很抱歉，我得去照料其他的客人。」

一對伴侶正在瀏覽著家用的園藝器具，他們正在談論著某個東西，與售貨員交換意見。菲利西亞只好走開。

某個在「福斯汽車展示室」的男子對她相當有耐心，可是並不知道哪兒有除草機公司。然後，就在她即將離去的時候，他靈光一閃，想起有個小鎮，距離此地大概 25、6 英里處。當他意識到對方對於他的話語感到困惑，他在一張便條紙的邊緣寫下資料。「連一先令都不滿。」她的父親常使用這個片語，「還有 19 又 6 鎊。」她疑惑這個男子是否也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每個人都對她愛莫能助。她走遍每個店面，檢視著每一條路搜索著 DIY 的商家展示。在「OK風暴與浪花有限公司」的某個女子，為她畫了一張地圖。但是，當她照著箭頭走到盡頭，只看到一個關上大門的倉庫。她又走回原來的「普利查德園藝服務中心」，暗自冀望店員已經得閒。可是，這回店員的態度更形惡劣，連理都不理她。

她疲憊地踱回原來的城鎮，走在一條雙向車道旁的草皮上。無休止的車流行經過她，引擎的噪音每幾分鐘就鼓譟一回，車輛的前燈打起，因之空氣間隱然起霧。她行走其上的草皮是一片模糊的灰色，有些地方黑壓壓的，被成堆的香菸盒子、塑膠罐頭瓶子、廢棄報紙，以及畫報污染殆盡。就在烈日當空的早晨，她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片水果蛋糕。自從來到此地，她幾乎啥也沒吃，因為沒什麼飢餓感。不過她知道，一旦回到鎮上，她就得找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她的手臂由於長期提著兩個旅行袋子而痠麻不堪，她的腳也疼起來，有兩個地方起了水泡，其中之一是她被磨損的腳踝。她知道這趟旅程並不容易，即使在她決心啟程之前就已經知道。她並沒有期待任何好事會發生，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誰叫她愚蠢到這地步，不拿到一個明確的地址就跑來。她不能夠責怪任何人。

可是，即使算上所有的齟齬困頓，如今，這個地方是她最接近他的所在。在艾狄安婚禮那天，她是康妮喬的伴娘，當時她手捧著秋季盛產的花束，幾乎不知道他的存在。但是，那一天真是無與倫比，從此以後他就突然間存在了，一切就因此產生了！

就在「吾等救贖者」這座教堂，她一直在想著自己的肩膀不夠挺，她的臉龐並沒有對應到卡梅爾細心有致的化妝；況且，毫無疑問地，她的頭髮已經平塌沒型，蕾絲與花邊順著她的上半身頹沒下來。她真是希望當時聽從卡梅爾的勸告，將棉花塞入胸衣之內。「天哪，你真是毫無身材可言！」當她們都是 12 歲時，卡梅爾這麼說。如今她 17 歲，在她哥哥的婚禮上，她還是如此覺得。

「我願意。」艾狄安回應奇格倫神父的問話，而康妮喬也如此回答。在此之後，她們全體對著那位禿頭攝影師微笑。她與康妮喬，穿著精心設計的伴郎裝束的麥高耶先生，艾狄安也是如此。當她們從教堂走入廣場上的希克旅館，亮麗的晶粉散落在她們的肩頭。然後，她們進入奇可拉餐館。此時，康妮喬的小妹妹已經嚷著要喝百事可樂。班妮狄克姊妹愛死了她教會女孩的婚禮，坐在繪著金色花紋長椅的深紅色襯墊上。那深紅色的軟墊老舊不堪，金色的紋路也受到磨損，顯得黯淡無光。巴利．馬尼洛透過麥克風輕聲致詞。

正當菲利西亞在無趣的雙向道上踟躕獨行，那個十月的午後景致充盈在她的心頭，片段的對話到處流溢。修女院的院長以及其他的修女加入班妮狄克姊妹的陣容：她們之所以被邀請來參加婚宴，是因為新郎之父是修道院的園丁。雅提．沙拉特利負責供應新婚的蛋糕，就站在他妻子的身邊。老貝格利理所當然地參加所有的婚葬喜慶場合，守候著食物的到來；貝林士官正好在休假中，而福格提這位拖曳機的修理匠，從旅館的前門匆促跑進餐廳，他是受到新娘之父的邀請。羅根先生這位擁有餐館與迪斯可舞廳的老闆，身為本地區最光鮮突出的生意人，穿著無懈可擊的西裝與領帶。康妮喬的母親無法掩飾她失望的表情，認為她女兒與一位泥水匠結婚，真是降低了她的格調。康妮喬是菲利西亞的朋友，而且，自從她們都在修道院上課以來就是如此。菲利西亞之所以能夠進入那學校就讀，是拜她父親與修道院的關係之賜。偶有一位修女經過菲利西亞的身旁，她就再度被提醒一次，來到此地真是痛苦極了。修女並不盡然都是個性嚴厲，但是在菲利西亞看來，那些特別愛好聖神傳承的修女就是如此——至少，在她與她們熟識之前。安東妮．伊西靼修女，伊格那提絲．羅優拉修女，法藍西絲．薩非爾修女，班妮狄克修女，以及賈絲汀娜修女。

「你們過得怎樣啊？」亭波．卡甘問著菲利西亞那對高大的雙胞胎哥哥。一切都很好，他們回答，然後就沒話說了。在婚禮的宴會上，充其量只能這麼泛泛交談。「妳過得如何，菲利西亞？」小柯羅利詢問著，從他的嘴角擠出聲音來，他相信那是美式幫派份子的風格。可是，他注視的對象是卡梅爾，因為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她。「呃……妳最近如何，卡梅爾？」他終於鼓起勇氣詢問，使得卡梅爾的表親羅絲因此笑場。「任何時候，只要你有所需要，艾狄安，」康妮喬的父親說：「在麥克葛坦街上的地盤總會有你的一份。」

亭波．卡甘讓史考特．喬普林試彈了鋼琴。但是，當抗議聲四處升起，他只好罷手。所有的瑣碎事物流來盪去。「不，不會的，妳看起來很棒，菲利西亞。」康妮喬向她保證，卡梅爾與羅絲也跟著附和，當然是如此。小柯羅利用他的大拇指尖點燃一根火柴，說福葛提已經外出了一早上，為的就是要在某個農地找到一台拖曳機，難怪他身上瀰漫著一股汽油味。

「很快就要上蛋糕了。」康妮喬的母親宣佈，打斷了餐廳內的閒聊。然後，切蛋糕的動作、鼓掌聲、玻璃杯與茶杯四處舉起，瀰漫了整個會場。就在大廳處，孩子們在旋轉門內外奔跑。「妳被通緝了，妳被捕了！」有個她不認識的小女孩告訴菲利西亞，黛西．菲妮將剩下的雞肉沙拉倒在床上。「等他們到了外面，再撒這些亮粉。」旅館人員乞求她們，等到新郎與新娘到了門外再做。「不要撒入室內，孩子們。」每個人都隨著康妮喬與艾狄安來到門外，當她們坐入康妮喬父親雇用的車子，掌聲響起。「布萊，」亭波．卡甘胸有成竹地宣稱：「我敢說，她們要去布萊度蜜月。」

車子環繞著廣場。賓客再度進入旅館，就在此時，強尼．賴斯葛特從人行道通過。當他行經過她們時，他停下來注視著，看到她穿著伴娘的服飾。只要她活著的時光，菲利西亞持續告訴自己，那一刻就不會從她的記憶中失落：她父親的背影，灰色的頭顱通過旋轉門。她轉身過去，看了她哥哥與她朋友最後一眼，他們坐入紮上絲帶的新婚車子。在那一瞬間，她與那個路過的男子四目相對。她之所以微笑，是因為她注視到他的笑容。自此之後當她回顧這一幕，都會自我解釋為：那是愛情的肇生。

當她抵達鎮的郊區，那瞬間的回憶還是鮮明如生。她知道，是愛意驅使她來此。暗色肌膚的店家老闆紛紛關上攤位，報紙四處紛飛，蔬果也凌亂擺設，區分開這些攤販的房子也不整齊美觀：慘澹的水泥磚塊主導了景致，窗戶的金屬框從它的塗漆處泛起鐵鏽。垃圾綿延不斷，在每一家商店的一小塊前方區域囤積蔓漶。

「運氣不夠好，沒有找到妳要的地方嗎？」一個聲音響起，菲利西亞轉身，看到那個先前她詢問方向的肥碩男子，正對著她微笑。

他的車子與她保持並行，接近人行道的邊側。當她停住腳步時，那輛車子也嘎然煞車。那是一輛綠色的小車，有著復古的模樣，車子的尺寸如此嬌小，不禁讓人懷疑那個肥大的男子是如何塞得進去。現在他戴著帽子，五官在車子內部的陰影內顯得恍惚不明。

她搖搖頭。比起其他人的口音，她比較懂他在說些什麼。這一整天來，費盡心力要聽懂別人說些什麼，已經讓她筋疲力盡。

「不，不是這裡。」

有個人幫她寫下另一個城鎮的名字。她從外套的口袋拿出那個車子推銷員給的字條，他對著那張紙點頭，評論說：「那個人八成是對的，那個城鎮是湯普森的所在地。」剛才她走後，他自己也有想到那地方。但是，今晚她沒辦法從這裡搭乘巴士過去。

「我會在此地過夜。」

「你有地方可去嗎？」

「我正想找個地方留宿。」

正當他要對她開口發話之前，她就想詢問一些不昂貴的住宿地點。白天時，她曾經經過一個巴士站，在那兒的人會知道這些地點，她需要街上的某個人指引她到達。當車子靠近她時，其實她正要開口發問。

「麥菽林。」那個肥碩男子說：「那兒有許多提供住宿的房子。」

她問他說，麥菽林在哪裡。他回答道：

「向前直走，然後在第二個交叉口右轉。就在盡頭處，就會看到麥菽林。那裡分別是彎月地帶與大道，大概走個十分鐘就到了。」

她向他道謝，他微笑點頭。當他轉身拉上窗戶時，他將頭轉開。不過，他的眼鏡仍然閃著幽光。

「再次謝謝你。」

菲利西亞往前移動，終於來到了被提及的道路。她順著路，走到一個名叫麥菽林彎月的地點。在那裡有許多窗口都貼出招牌，提供夜宿的服務。「過夜與早餐，還加上晚餐，總共十一鎊。」有一家這麼寫著。她推開一扇小型的裝飾門道，通過未經打理的花園，在其中狹窄的通路行走。然後，由於不確定自己是否好好關上門，她往後瞧著門口。就在麥菽林彎月的盡頭，她注意到門口停著那輛先前遇到的綠色車子，但還是認為自己搞錯了。

就在那一夜，距離午夜十二點只有五分鐘，希狄克先生緩慢地走向他樓上的臥室。

他的舅舅威耳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到了愛爾蘭，前往安頓那些流離失所者。當他回來時，還攜帶了一些故事。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一些軍中奇譚。他在十幾年後，以 88 歲的年紀去世。在此之前，他總是不斷講著法國與比利時的戰亂，閱讀愛爾蘭暴動的報導。

從小時候，就傾聽威耳夫舅舅的故事，使得希狄克先生也參與了這樣的心情，這種心情隨著他年紀漸長而與日俱增。但是，正當戰爭到來時，由於他不合格的視力與腳掌，他卻無法如願入伍。他繼續申請，暗自熱切地希望，也許能有廚師之類的位子好容納他。可是他不知道，這也不符合一般的規定。「沒辦法啦，老小子。」某個士官這麼說。那個人有著一張冷淡的面容，臉上那道黑色彎刀般的鬍子使他顯得更加警醒。自此之後，那股失望之意總是持續著，駐留在那個時代之後。

思緒如此的轉彎真是有趣，希狄克先生沉思著。先是那個女孩的面容，然後是回溯到威耳夫舅舅，之後是那個士官。更奇異的是，她走入的房子正是他所居住的街道的 19 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