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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傑佛瑞.尤金尼德斯專訪
傑佛瑞.尤金尼德斯專訪─
我不單純,想說個性別越界的故事(摘自【誠品好讀】.採訪/毛雅芬)
好讀:一九九三年發表《黑色青春日記》之後,過了近十年您才出版第二部長篇小說《中性》,這部書何以花去您這樣多的時間?
尤金尼德斯:其實沒有這麼誇張。我是花了七、八年時間寫這本書,然後又花了點時間等它出版。這書很厚重,任誰都可能寫上五、六年。而我為了找到合適的表達形式、對的觀點、恰當的結構,的確吃了些苦頭,最初的一、兩年都在躊躇不定、反覆思量,之後又有一、兩年時間耗在錯誤嘗試上。待我終於找到最妥切的手法,這麼複雜的書就是得紮紮實實寫上五、六年才寫得完。所以說真的,寫這麼久沒什麼特別的理由,這本來就不是一部很好寫的書。
好讀:《中性》概括的主題相當豐富,您處理主角卡莉/卡爾的生命史、家庭史同時,也寫進了底特律城市史、美國近代史,龐雜的情節發展既涉及種族衝突、少數族裔的生活情境、家族親密關係及其限制,也談到生物學上的基因突變問題。不過,這種種議題,都不及卡爾的「雙性人」身分受關注,您怎麼想到寫這樣特殊的題材?
尤金尼德斯:我想,這本書最合宜的讀法,是從希臘神話的脈絡去讀它。希臘神話裡有很多「神變獸」的誇張情節,比方,宙斯就曾化做天鵝去與麗達交歡。如你所說,這類故事的主題很特殊,相較於日常生活甚至顯得相當超現實,但它們也含括讀者可以連結、感應的人性成分。《中性》也是一樣,主角卡爾經歷的生理變化,較諸多數人的經驗或許顯得很劇烈,但他的基礎生活和一般的讀者並沒有那麼不同。從某個角度看,《中性》是一部以青春或「青春期」為主題的現代神話,它描寫的,不是什麼難解的差異經驗。
好讀:您的解釋使我聯想到在仙境(wonderland)裡不是變得太大,就是縮得太小的愛麗絲,還有卡夫卡在《變形記》裡寫的「變蟲」故事──在這些例子裡,個人身體的變化顯出她/他與週遭環境互不適應的心理關係。您覺得,卡爾的故事也可以被讀作當代生活的一則象徵性隱喻嗎?
尤金尼德斯:老實說,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沒有想過象徵的問題。我不曾視卡爾為象徵符碼,不過,確實有人跟我說過,這本書的情節有一些象徵性作用。
我其實比較有興趣為雙性人做紀實照像。自古,陰陽人角色就常在文學作品裡出現,羅馬詩人Ovid寫過可以變換性別的先知Tiresias,維吉尼亞.伍爾芙寫過歐蘭朵。他們筆下的角色多半具奇幻色彩,有獨特的洞察力甚至預知未來的能力,但我想寫一個普通人,想從醫學、生物層面,把他描寫得越精確越好。所以我盡量用寫實的手法處理這個故事,不但不把卡爾視作象徵,反要寫得像是一個雙性人的虛構傳記。
當然,像你說的,這本書除了性別,還談到很多其他的議題,例如美國的歐裔移民、各種不同層次的身分變化,故事本身很龐雜,只是特別適合以一個雙性人的角度來訴說。我並不單純想說一個性別越界的故事。
我渴望用陰陽人角度敘述這個故事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就是,我認為小說家的工作,是保有一種陰陽人式的想像力,能同時釐清男人的生命經歷和女人的生命經歷。但我沒有在書裡採用全視的第三人稱口吻,因為我覺得造出一個「全視」的第一人稱觀點,比第三人稱更有趣。
高中的時候,我在拉丁文課上讀Ovid,就很為Tiresias這個角色著迷,他既可以講述男人的處境,也可以講述女人的處境。我很想在自己的故事裡運用這一類人物典型,塑造一個較常人更多見聞、體驗更完整的角色。這是我最初的靈感。
好讀:在既男又女,同時既非男亦非女的矛盾處境裡,為什麼卡爾最後選擇了以男人的形象生活下去?
尤金尼德斯:這牽涉到一個更廣泛的問題。
我十五、六歲的時候,人們一般相信,身分認同是由文化建構,性別認同也不例外;只要用同樣的方式教養男孩、女孩,他們就會有一樣的行為模式──給他們玩槍他們就變陽剛,給他們洋娃娃,他們就會女性化,這是當年的主流觀點。但現在,主流觀點變成性格天生,一切都由基因決定,男女有別是因為他們根本上就存有基因上的差異。
我寫《中性》時想過這個問題,我讀了基因學的書,也諮詢過基因學家,最後我相信,事實應該是兩者折衷的結果。性格、認同既不由文化養成決定,也不完全是基因作用的結果。
我想我試圖透過《中性》去勾勒的,是一個人怎麼逐漸成長、蛻變成他最後的樣子。這絕不是要說,每一個跟卡爾處境類似的人都會變成他這樣,最後選擇做個男人;以卡爾曾有過的經歷,這是他最後的決定,是個人化的抉擇。對我來說,假若經驗過像卡爾這樣的基因突變,生理上會漸漸不可挽回地變得越來越陽剛,選擇做男人應該是比做女人要輕鬆一點。不過真正要緊的訊息是,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自由意志,也都受限於基因。與其去爭辯性格究竟天生或由後天養成,《中性》刻畫的是一條跨在中間的道路,我認識的基因學家多半同意我的看法。
好讀:書裡有不少篇幅描述卡爾祖父母的姊弟亂倫關係,教人不禁懷疑,您是否有意以亂倫來解釋卡爾的特殊處境?
尤金尼德斯: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之一,是去描繪、戲劇化隱性基因突變的意義。這類突變通常牽涉到幾個世代的遺傳,不是在短暫的家族史中就能找到線索。我把亂倫的因子帶進這個故事,純粹為了激化、突顯物種繁衍、基因遺傳的機制,因為亂倫可以很有效率地在短短幾個世代的生活間,就把隱性基因突變的結果引出來。我並未企圖暗示卡爾的處境是「罪愆」造成的,就算聯姻的是一對遠房表親,還是可能造成突變,基因突變可以來自更隱微、更不具警示性的活動,而我只是想談隱性遺傳在一個家族裡綿延的狀況。
另一個寫亂倫的原因,是我想,我既然要寫一個關於基因的故事,這部作品本身就該同時展現出完整的「文學基因」。你若去讀古典文學、早期的史詩,會發現,《中性》的開頭其實很像神話,後續的發展,才漸漸轉為寫實,變成一部現代心理小說。
希臘神話裡的宙斯與海拉,就是夫妻,也是兄妹。《中性》故事開頭,有布爾沙和小亞細亞的場景,描寫手法相對比較不真實,或說超現實;我的想法是用卡爾祖父母的關係,去映照神話裡宙斯和海拉的關係,所以才寫姐弟亂倫的情節。
好讀:《中性》對種族、移民,和廣義的身分認同問題有很動人的描寫。以卡爾來說,他既是男也是女;體內流著希臘血液但是個美國人;對於受體制傷害的非裔美人遭遇,他保有同理心,最後又在柏林愛上一個亞裔女性……「混種」,是您為種族、移民問題提供的答案嗎?您是否有意藉此與當今的美國、國際情勢對話?
尤金尼德斯:我自己就是個「混種人」啊!過著「混種」的生活。
我有一半希臘血統,一半愛爾蘭血統;我太太是日裔美國人;所以我女兒身上同時流著日本、愛爾蘭、希臘人的血液──所謂「美國人」,本來就是這樣「混融」出來的身分。於我看,美國這片土地孕育出《中性》這樣的故事,是很自然的。在這裡,認同總是有所飄移,我們都不太肯定所謂「身分」的確切涵義。這裡頭是有個「混雜」的質地,而混雜,必定會給世界帶來一些新奇的東西。
我從一九九四年開始動筆寫《中性》,當時腦袋裡一點沒有想討論美國的移民問題,因為時間點遠遠早過「九一一」,所以跟「九一一」之後複雜的國際情勢也沒有關係。
不過,美國一直是個移民國家,所有跟移民有關的故事都難免和美國經驗有所聯繫,或多或少再現出移民為此國度帶來的好處或衝突。今天,我們在美國特別關心墨西哥非法移民,《中性》寫到一九二四年通過的移民法,顯示當時的人最憂慮從南歐湧進的移民。我寫那段歷史,不可避免顯得像在與當下的社會情境對話,但我從不欲借古諷今,《中性》基本上是部懷舊的小說,對於現今局勢毫無政治性立場,至少我自己是這麼想的。
好讀:您與卡爾同樣是希臘裔美國人,卡爾的家族故事是否反映您自己的經歷?
尤金尼德斯:卡爾比我要「希臘」得多。我自認是個帶一半希臘血統、一半愛爾蘭血統的平凡美國人,但卡爾的希臘傳承比我更純粹,至少,他的雙親都是希臘裔,文化養成也很有「希臘風味」。
為了寫《中性》這樣一本書,我自己也得做很多功課,才有辦法把書裡提到的希臘民俗、宗教儀式都描寫得很具體。我祖父母確是希臘人,書裡也確實參雜有我自己生活的某些向度,但卡爾的人生跟我的真的沒有那麼雷同。
好讀:卡爾一家三代對於希臘傳統與宗教,分別持有不同的態度,記述這類變遷是您寫作《中性》的目的之一?
尤金尼德斯:我寫的是個希臘裔美國家庭,它帶有很強的希臘正教傳統,它的故事也就是每一個掙扎於留存傳統信仰的美國家庭的故事。在我們家,我祖父母都信希臘正教,我祖母尤其是虔誠的教徒。但我父親來到美國,沒有興趣再依附固有的宗教傳統,反而更想與美國同化、變成美國人。《中性》裡記述的,是一個移民家庭面對來自歐洲的傳統信仰的處境──他們會矛盾於,自己有多大程度想守住過往的信念,又有多大程度希望與傳統劃清界線。
好讀:《中性》和《黑色青春日記》都巨細靡遺描寫美國郊區的中產階級生活,引人對該區域生活做出檢視與反省,這也是您關心的議題?
尤金尼德斯:我在郊區長大,所以寫我熟悉的風土與人情,從沒想過要寫一部小書來控訴郊區的中產階級生活。事實上,我更傾向盡可能地寫出郊區生活的尊嚴。不過,廣泛一點說,我寫這個區域,不是為了貶抑它或讚揚它,更不是為了將這區域的生活昇華成一種普遍性的象徵;我寫,是因為它和世上其他地方一樣值得被記憶和書寫,也因為我從郊區出身,特別清楚郊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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