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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拳王阿里
法蘭克‧摩斯（Franklin Morse）聲名遠播，二十八歲的年紀，當上富豪霍華‧休斯的首席法律顧問。休斯逝世消息傳開，善後事宜由他全權處理，與來自各國、各行各業的大亨交涉。他目前定居比佛利山莊，雖然身負重任，依舊保持年輕的體態和壯碩的身材，精神奕奕，風塵僕僕往來世界各地，指導我出庭作證該如何因應。陪我趕往邁阿密聯邦法庭，在我右手邊正襟危坐。當某位由印度政府指派的探員隔著半個地球對我提出質疑，他不時提出抗議。幸虧，大部分的問題，我自忖應付得宜。
「趕盡殺絕。」摩斯如此描述整個程序。不過，我現在又能自由旅行，但範圍僅限於美國境內。要擺脫外國的官司纏訟，還得辦些手續。眾所周知，政府機關往往不分青紅皂白，寧可放狗出籠亂咬一通，也比召狗回籠輕鬆許多。就目前看來，在美國境內旅行，倒不必擔心。
我剛從加州回來。在當地和摩斯會晤，接著花了幾天去會見一位老友。自從與珍妮離婚，只有他還支持我。我擔任珍妮的經紀人沒多久，就認識他了，還陪著他一同到日本宣傳，從此成了莫逆，多年來一起環遊各地。他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人──穆罕默德‧阿里。我們的關係宛如親兄弟，我對他的懷念永無止境。
不過，直到上個星期，我才真正體會，阿里為人是這麼講義氣。我們先前往老牌影星安妮‧樊妮切蘿（Annette Funicello）位於德州安西諾山莊的別墅。我和阿里都沒見過她，不知道幹嘛要跑去那裡。攝影師賓罕負責駕車，他也是阿里多年的好友。
我們在比佛利_威爾夏飯店的套房內用午餐，阿里突然問我去過哪些地方，將來有何打算，還有，我的日子大體過得怎樣。他應該是這麼問：「老弟，你到過哪裡啊？幹過啥事兒？最近忙些什麼？」不像以往，我們已經好多年沒見面。有好幾年我們成天泡在一起，三天兩頭碰面。直到我到這個海灘避難為止，每隔一、兩個月也會碰頭。
針對第一個問題，本人正在跑路，四處走避，但我還不打算攤牌，因為時機未到。「我在佛羅里達，」我說：「最近忙著寫作。」想起書桌上堆積如山的稿件，幾乎都是熬夜趕工。最近忙著寫一份詳盡的年度紀錄，是摩斯交代的。
「寫啥東西？」一個我不認識的傢伙問起。現場有幾位生面孔，於是我的回答相當保守：「寫一本書。」怎樣也沒料到，這個無意脫口而出的謊言，很快惹來阿里一陣窮追猛打。
回答了阿里提出的問題，我馬上轉移話題。我們一同乘坐一輛巧克力色的豐田轎車，車上就咱們三人。因為我腿長，阿里堅持要我坐前座，屁股一坐進後座，他劈頭就問：「又是關於老子的書？書名叫什麼？」
「不是關於你的。」我不經意地說。賓罕左轉到飯店，提醒我們注意前方那輛掛著德州車牌的車子，我們必須緊跟在後。賓罕和我聊起洛杉磯。他老家在密西西比傑克森郡，四○年代來到此地，年僅四歲，住在中南城區。
後座的阿里一語不發。不像外界一般的印象，阿里並不十分愛現，很少喋喋不休；私底下的阿里其實相當低調。他向來有動不動就打瞌睡的習慣。起碼五分鐘，沒聽見他吭聲，我猜八成是趴在後座打瞌睡。突然間，砰的一下！我的後腦勺連著頸子向前飛了出去。阿里朝著我座位頭墊，狠狠揮出一拳。
砰！又是一拳。「不是關於我的！」阿里怒吼。我驚魂甫定，回頭瞪他一眼。
「不是關於我的！」轟！他朝著座位後方揮出一記左勾拳，正中我的腎臟。
「好大的膽子！竟敢寫一本不是關於我的書？」砰！
市面上敘述阿里傳奇的書籍不下數十本，遙遙領先其他人物傳記。我提到自己正在寫一本書，他想當然爾，鐵定是關於他的。砰！我的座椅頭墊又挨了一記右拳。接著，他連續揮出幾記精準的左拳，每一拳都緊貼我的眉毛，距離不到八分之一吋。其中一拳輕輕碰到我。有些時候，阿里的身手靈活無比。他不是一直都一副罹患帕金森氏症候群的德性。
「不是關於我的！」砰！
「那你在寫什麼鬼？」
「說老實話，是關於我自己的書。」
「那鐵定沒啥看頭！」
「閉嘴！蠢豬。」
「想要暢銷的話，最好寫關於老子的書。」
「去你的！」
「停車！我要宰了這小子。」
在東京某座飯店大廳旁的酒廊，我們圍著小型圓桌。阿里、賓罕、珍妮跟我四個人，各自點了飲料。世界上很少地方像日本這樣，這裡的人，不會瘋狂撲向阿里。這並不表示他們沒興趣，日本人非常喜歡阿里，經常付錢邀請他到日本亮相，但他們不會亂扯一通。日本人禮節周到，會圍成一圈，保持適當距離才拍照。
「阿里桑！」聽到這句話，通常表示有人發現了阿里，轉眼間四周就會湧上一群相機。說也奇怪，那天下午卻是一片死寂。周圍的人寥寥無幾，大部分餐桌空空蕩蕩。我們剛開完記者會回來，凱撒皇宮的總裁在記者會上表揚珍妮當年的輝煌戰績，當他說到「加拿大公開賽冠軍、世界女子網球冠軍盃，刷新職業女子高爾夫協會歷年紀錄……」，阿里突然打岔，轉向珍妮吐了一句：「這麼看來，好像妳最了不起！」珍妮在記者會前幾分鐘才認識阿里，而我才認識他一天。
大家的時差還沒調過來，筋疲力盡，無聊透頂。距離下次出席，仍有四個鐘頭需要打發。阿里轉向我和珍妮，睜大銅鈴似的雙眼說：「醉了三天三夜，偉大的林肯總算恢復清醒，猜猜看，他第一句話怎麼說？」珍妮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們聳聳肩。賓罕也不知道。
「你說啥？我到底解放了誰啊？」阿里宣佈答案，宏亮的聲音響徹酒廊。有人端起相機。
「該你說笑話了。」阿里指著賓罕。賓罕遵命。
他說了一個關於兩隻鳥兒求偶的笑話，除了動嘴巴，他還擺出各種手勢，模仿鳥鳴。當年賓罕有口吃的毛病，平時講話就結結巴巴，耗了老半天才把故事講完。不過，這正是他的可愛之處。
「輪到妳了。」阿里看著珍妮。她提到一個美豔的精靈，披著溼淋淋的衣裳，來到荒島，讓人許下三個願望。茶餘飯後，珍妮就重播這類老掉牙的笑話。「該你了！」阿里指著我。
這大概是他首次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心目中的英雄，剪裁挺拔的條紋西裝，相隔不到四呎的距離，全神貫注盯著我。我脈搏加速。萬一不能很快想出什麼好笑話，可就糗大了。我不知道關於林肯或拳擊的笑話。剎那之間，腦海裡的笑話忘得一乾二淨。突然，我靈光一閃。
「高爾夫名將尼克勞斯來到日本。」我放低聲音，阿里把身子貼近，希望聽清楚一點。「依照日本的待客慣例，為表達歡迎之意，他抵達東京當晚，贊助廠商特別安排一位藝妓陪他外出用餐。於是，她來到他在旅館頂樓的總統套房。」我望著天花板。阿里也看著天花板，又低頭盯著我。故事繼續：「她的英語一竅不通，他也不會日語。兩人比手劃腳一番，接著出外用餐，氣氛愉快。飯後，一起回到旅館，上了床，陣陣巫山雲雨。」這時候，我開始大聲嚷嚷。珍妮後來告訴我，說到尼克勞斯跟藝妓上床那一段，我猛烈搖晃椅子，活像個瘋子。
「就當倆人開始做愛，」我繼續：「藝妓對著尼克勞斯的耳邊輕聲低語：『Shee ku。』他聽不懂她說什麼，暗自揣測，應是稱讚他的床上功夫。『Shee ku。』她喃喃有詞：『Shee ku。』他猛力衝刺，動作越來越激烈，很快，她狂抓他的背部，尖叫呻吟：『Shee ku！Shee kuuuuuu！』」
這時，我也跟著猛力前後搖晃，張開雙臂，手指彎成鷹爪形狀，叫喊聲響徹整間屋子。大家都瞪著我，瞧我張牙舞爪呻吟的模樣。
「他努力衝刺，越來越猛，」我說：「她硬扯他的背後，放聲尖叫：『Shee ku！Shee kuuuuuuuuuuuuuuu！』一個星期後，尼克勞斯參加此行巡迴演出開幕賽。人人對他十分禮遇，比起其他國家，此地球迷特別熱情。他開始就領先五桿，到了最後一洞，距目標一百三十四碼。他朝空中扔些草皮測試風向，抽出九號鐵桿，一桿揮出，球落在草皮上，跳了幾下，正好落入洞裡。
「現場球迷瘋狂不已！觀賞台全體起立，齊聲喝采，腳踏著地板，猛力鼓掌，高喊他的名字。面對這個場面，尼克勞斯熱淚盈眶。為了答謝群眾的熱情，他踏上草坪，走到球洞旁，把球高舉，揮舞雙臂請大家安靜，接著大喊：『Sheeeee kuuuuuuu！』這時候，一個小日本官員走到他身旁，一臉疑惑問道：『尼克勞斯先生，請問一下，您怎麼說：不是這個洞？』」
我站起來，假裝撿起球舉在半空揮舞，大叫：「Sheee kuuuuuuuuu！」再裝成那個日本官員，彎著身子，把手貼近阿里的耳邊，重現這個笑話的情景。屋內的相機此起彼落，喀嚓喀嚓響個不停。阿里和賓罕快笑翻了。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兩人大眼瞪小眼，打個哈欠，看著我，又是一陣狂笑。
阿里整個人彎下腰去，抬起頭，看看我。「你比我還神經！」他說：「看你這副文質彬彬的德性。從昨天到剛才說不到兩句話。想不到，居然比我還神經！」
「再來一個吧。」他說。恭敬不如從命，我又說了一個。
>「你比我瘋多了！」阿里說：「從今以後，不管你說什麼，老子都洗耳恭聽。Shee Ku，這是你的新名字。」他說到做到，接下來幾年，阿里一直稱呼我Shee Ku，漸漸才改叫我賴瑞。
從日本回來幾個星期後，我們住進阿里緊臨洛杉磯漢考克公園旁的白色豪宅。門鈴響起，阿里請我去應門。門外是一位年邁的非洲人，帶著一個黑人男孩。「我們專程來府上拜訪。」訪客表示：「我此生只有一個願望，讓孫子認識偉大的阿里。」
阿里請他們進來。依照非洲部落的傳統習俗，小男孩帶了食物當作贈禮──一個冷掉的大麥克漢堡。阿里照吃不誤，吩咐底下替客人料理餐點，並擁抱小男孩，親吻他的臉頰，露了兩手魔術。「你們來美國多久了？」他問這位老人。「八天。」他回答：「我們先到芝加哥，發現你已經不住那裡。三天前到了洛杉磯，今天才找到你。打算明天回家。」
用完餐點，阿里請他們搭上棕色的敞篷勞斯萊斯。老人坐在前座，男孩坐在老人膝上。我坐後座。阿里親自駕車，開了四十分鐘，送他們到下榻的機場飯店，和他們相擁道別，熱烈親吻，祝福他們一路順風。
返家途中，經過洛城市中心一條繁華大道，阿里對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使，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當我們做了好事，天使就記上一筆；我們幹了壞事，天使也會記住。等我們死了，如果好的紀錄多過壞的紀錄，就會上天堂；壞事幹多了，就下地獄。」阿里深深吸一口氣，響起一陣口哨聲。
「我們在世上做的每件事情，真主阿拉和天使們都一目瞭然。老天哪，真是厲害！想像一下。你能想像地獄是什麼景象？雙手放進滾燙的煎鍋，炸得皮膚滋滋作響，那種痛苦再乘上一千倍，地獄就是那個模樣。永世不得超生，你敢想像嗎？我這輩子幹過不少壞事，順應世俗。現在該多做好事，老子可要上天堂。」說著說著，他繼續開車。
當天下午，我和阿里簽下一份合同，讓我當他的經紀人。雖然不是獨家經紀人，好歹也算不折不扣的經紀人。他赤裸著身子躺在床上簽下合同，睡眼惺忪地走到衣櫥，穿上西裝褲和皮靴，陪同我到樓下，向祕書瑪姬宣佈他剛剛簽下這份合同。
我興奮不已，忘了在臨走前請瑪姬替我叫輛計程車。徒步經過佛列蒙山莊的崗哨大門，竟然也忘了叫車，沿路走下去。過了一陣子，發覺自己沿著威爾夏大道走了五哩，眼前已是下榻的威爾夏飯店。我是怎麼走回比佛利山莊的，我絲毫沒有印象。感覺上，似乎是一路飄著回家，然而腳底起泡，可見是徒步走來。拖著笨重的行李，裡頭除了日常用品，還有向父親誇耀的成就──兩份簽好的合約正本。
一個多月後，我們來到倫敦郊區，附近是貧苦的勞工階級，人山人海。我從沒看過一條街上擠滿這麼多人。好不容易下車，穿越重重人潮，走了幾步路。警察替我們撐著大門，再幾步就到了。眼前擋住去路，只有一個年約十歲的紅髮男孩和那胖嘟嘟的老爸。小男孩站在阿里面前，盯著世界拳王。阿里走過去和他握手。男孩呆若木雞，一臉茫然的表情。「過去啊，兒子，」老爸叫他：「把握這個機會，握這個撼動世界的手。」這一幕我永難忘懷。事隔多年，容我再度描述。
大街兩旁，人行走道上萬頭鑽動。極目四望，每扇窗戶、每座屋頂、每座伸向大門的階梯都是人頭。四處街道水洩不通。車子自動停下來，只為了親睹拳王的真面目。阿里剛走進大門。我試著緊跟在後，兩個警察把我攔下。「我跟著阿里一起來的。」我說：「放我過去。」警察堅持不放行。
「阿里先生？」其中一位叫他。大家都喊著阿里，但這個聲音帶有一股權威感。阿里轉過身子。
「你認識這位先生嗎？」
「我沒見過這人。」阿里答道，接著轉頭就走。警察的手緊緊纏住我。
過了一會兒，賓罕回來了，穿著卡其色的攝影背心，脖子掛了幾台相機，向兩位警察點頭：「沒事兒，他是自己人。」
拳王阿里行程緊湊，風靡全球。他拜訪全球各地政要，讓對方和家人為之傾倒。這些大人物不光在記者面前接見阿里，還會請他和隨行一干人等到私人別墅，看看他們老邁的母親，請阿里陪孫子在地板上翻滾嬉戲。最後，每個人依依不捨地歡送阿里離去。
英國名相狄斯雷利說得好：「實際在世界幕後掌舵的人物，並非局外人想像的那副模樣。」跟隨阿里一同旅行，你可親身體會此言不虛。你會看到矮矮的教宗，披著白色長袍，當眾哈哈大笑，又蹦又跳，朝著阿里下巴，輕輕揮出左勾拳。你會見到甘地夫人──印度鐵娘子──獨自窩在牆角，偷聞自己的腋下有沒有發出狐臭；你會見到烏干達強人阿敏（Idi Amin），穿著天藍淺黃相間的網球裝，在報攤翻閱雜誌。跟著阿里旅行，你會發現，他並不是黑人，而你呢？也不見得白到哪裡去。在法德國王位於吉達的皇室招待所吃早餐，我深深體認到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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