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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
念想故鄉。
料想故鄉舊宅廢井畔,母親手植的幾株必也累累成熟,麥穗般,結滿大而亮的果實了罷。
自從母親去世,父親為我所建蓋的「觀音堂」便徹底上鎖,且陸沉於塵埃中,披經人便再也未曾回歸故園。
然而,卻還記得,執著灰白錫盆,立於廢井畔,與母親共同採擷桑椹,仔細剔著雜梗、蟲豸的情景,以及母親垂著頭,戴著花巾,看著鍋爐,熬煮桑椹汁液的面容。
僅也一回,卻也牢佇心版,未曾忘卻。
祖師們無不行腳,無不遠離故鄉、母土,也無不「遠行至他方」。
宗門的悟道,總從「參方志」、「行腳去」為起點─遠行是必然!既遠行,卻又永永叩問「鄉關何處」,覓索「鄉關所在」的,怕是宗門獨一的特色罷。
覓家,始能「知家」,亦才能「住家」與「安家」─整個中國禪宗史,禪和子們踏遍八方角隅,遍歷所有「作客塵土」的寒磣與苦辛、寂寞與窮潦,便只為透得此「鄉關何處」的消息。
霜天雲霧結, 山月冷涵輝, 夜接故鄉信, 曉行人不知。
宋代平江「西竺寺」比丘尼法海的辭世偈,簡簡二十字卻摩拓出了他靜斂素默的形像:「外在器界、人性人情或者濃雲迷霧,乍晴乍晦,而此人卻恆止是抱素默守,一輪山月冷寂持盈、保任著自體的輝光。此刻,家書已至,鄉情迫切!人尚不知不覺,他業已於曉天中起程─」他書罷偈子,黎明果然坐脫而去。
智覺禪師傳記寡潦,留下的唯有一則記事:
一日,上堂,廣燈默陳良久,道:「休休休!徒悠悠,釣竿長在手,魚冷不吞釣。」喝一喝,即下座。道盡了他道不逢人,了無法器、「潮打孤城寂寞回」的憾悵了。
廬山萬杉壽隆禪師,悟道於月印慧海禪師,一夜,小參結束,集眾話語罷,頓一頓,道:「不免舉箇公案,辭別大眾─」良久,道:「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聲畢而亡,頃刻如箭。
全無預警,了無事前癥兆,大眾一時目瞪口呆,驚愕屏息。此時正當盛夏,烈日如焚。肉身停置了七日,仍神色如昨,栩然不變,毘荼後,舍利紛如落雨。
康熙己未春日,超琛微感病恙;六月,則絕粒飲水,預示於七月初三,立秋日辭世。到了七月初三黎明,徒眾預先鳴鐘,超琛道:「又多耽擱我一日了!」
初四辰時沐浴,更衣,說偈道:「這漢一生,骨硬如釘,一處轉腳,最難移根─二十四上,知有此事;十年克苦忘形。四十九上,憫絕娑婆世界,覷得世態如冰;實求早離如願,業緣又使七春。目今葉落知秋,正是歸根時候─呵呵呵!逍遙惟我!」端坐寂滅。時年五十五歲。
選擇「立秋」,惟因「一葉落,天下秋」,正好葉落歸根!秋訊,之於葉子,是鄉訊,是故土的召喚。
「歸鄉」並不獨屬於祖師們,而是普世普遍,貫穿一切種族、膚色、文化、地域……的情境。懷戀母土、懷戀生命本出、源生之處,怕是萬化有情胎臟中最本然的悸跳與執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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