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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 駭
驚 駭
維多利亞湖的麗魚輻射,
彷彿是高明的魔術師所變出來的神奇戲法。
我們可以見到麗魚在不同的演化階段中進行適應輻射,
從中窺見演化的奧秘。
魚網緩緩地消失在水中。三顆充當浮標的紅色塑膠球從木船後方四十公尺處浮了上來。姆荷亞稍微加速,直到連著漁網的鐵鍊將船身拉緊。等鍊條衝出水面,滴答滴答地淌著水,姆荷亞一語不發地朝我這邊看來。我在空中畫個圓。他看了看手錶,啟動引擎,全速前進。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雨季。我們在維多利亞湖(Lake Victoria)南邊的分流姆旺札灣(Mwanza Gulf)梭巡。拖網再十分鐘就要收回來了。姆荷亞身旁坐著艾利摩,用鏽了的非洲咖啡罐將船裡的積水給舀出去。他們倆盯著船底的木板直瞧。不到一會工夫,漏水的地方就變成一座由蟲穴構成的迷宮,數以千計的小蟲從四面八方湧來囓噬船底木板。姆荷亞打褲袋掏出一片粗棉布,再用木棍把棉布塞進洞中。這時我陷入沈思,不知該如何是好-是搭著這艘破船繼續航程,然後一路將積水舀出去;還是放下手邊的工作,先把船修好再說。修船無疑地要耗上好長一段時間。這裡多年來一直實施汽油配給制,現在好不容易有點油可用了,我搭的船卻在這個時候漏起水來。
不想平白浪費這一天。我抬眼仰望,一片十七世紀的荷蘭天空正高懸姆旺札灣上方。
「你們看,好像荷蘭畫家范路斯達爾(Salomon van Ruysdael)筆下的天空。」我說。
「不錯喔。」姆荷亞和艾利摩親切地說,卻沒有接著我的話頭,只是用他們喉音很重的蘇庫馬語(Sukuma)繼續兩人之間的對話。真是有趣。因為現在我已經可以毫不費力地聽懂他們說的斯哇西利語(Swahili),他們只好改說我幾乎聽不懂的母語。我該不該學蘇庫馬語呢,還是就放棄了呢?這種語言讓我產生莫大興趣,以前從來不曾在任何地方看過蘇庫馬語的文法書,倒是有位在這裡度過大半輩子的加拿大法語區神父克萊蒙提,答應要送我一本他刻鋼板注釋過的複印本。他曾提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男人用蘇庫馬語數數兒所用的字彙,和女人數數兒用的不同,而年輕的牧牛人用的又是另一套。
艾利摩和姆荷亞結束了褐豆每公斤價格的話題。我讓雙臂低垂在水中,往下看著自己的雙手。有那麼一陣子,舷外馬達是周遭唯一的聲音,直到一隻盤旋在高空的非洲魚鷹發出鳴叫。艾利摩和姆荷亞又交談起來,這次談的是他們最喜歡的話題:女人的價格。真遺憾我沒辦法多聽出些東西來。艾利摩看上一位美麗端莊的女孩麥莎-簡直就是豐饒女神下凡,當然索價也不會便宜。他們倆交替著把舌頭頂住上顎,然後搖搖頭,重複地發出短促的uhs聲。艾利摩到底需要多少頭牛才能滿足他的岳父母呢?他可不想為了分期償還聘金,而把下半輩子的歲月都耗在岳父母家的農地上做牛做馬。要是他的家人肯幫忙就好了。為什麼女孩的父母這麼難纏呢?這種情形在遠離都市的鄉間可說司空見慣。送聘金的行為早就不流行了,艾利摩卻還是願意支付,想方設法地儘快攢錢。你可以從每次漁網拉上來時,他眼中所流露的渴望,看出他的心焦:丟過來,把那條大魚給我……她的一隻眼睛、她的一根小指頭、她的聲音……當他打漁時,口中唸唸有詞,彷彿這樣就會變出他想要的麥莎似的。他把漁獲賣掉,等到攢的錢夠多了,再換成蘇庫馬的貨幣-牛隻。蘇庫馬人認為,銀行裡的鈔票只會成堆地沾染塵埃,而大牛可是會生小牛的。
只要艾利摩和姆荷亞能夠自由處置市場需要的魚,他們倒是不介意我留下那些一丁點大、瘦骨嶙峋的小魚來從事「瘋狂的研究」-這麼說還真是對我太客氣了。他們永遠無法瞭解,在一整天毫無所獲後,我怎麼還興奮得起來?對我來說,捕不到魚和捕得到魚是同等重要,可是對他們來說,這個意義比起范路斯達爾的畫作《哈林一景》(Bleaching Grounds near Haarlem)還要難以理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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