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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1999 年，3 月。我最近有一種可以重回江湖的感覺。浩然之氣又漸漸滋長了，寫文章可以想出有趣的比喻，腦袋像發電機似的呼嚕呼嚕轉，眼睛就發出了亮光。那天泡在我最愛的烏來溫泉裡欲仙欲死的時候，就有了寫一本書的念頭。
故事是從〈白蛇〉開始的，這是嚴歌苓寫的有趣故事。她寫一個風騷的舞者孫麗坤，在政治鬥爭中被軟禁，被現實磨成一個癡肥粗俗的歐巴桑，不復當年風韻。有一天，來了一個青年要審訊她，這名喚徐群山的青年顯然是高幹子弟，孫麗坤在他的注視下突然又恢復了某種活力，開始練舞、變瘦、然後當然愛上了青年。青年將孫麗坤從軟禁處帶到一處官邸似的宅院，兩人開始靠近、撫摸，在某一個剎那，孫麗坤突然明白了「徐群山」是個女的。她其實是，「徐群珊」。
在謎底揭曉之前，嚴歌苓安排了不少伏筆。小說裡，大家都讚嘆徐群山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首長」，女生們尤其讚嘆徐群山那「令人無法置信的斯文」。我們讀著讀著，暗暗的就有點懷疑。嚴歌苓聲東擊西的，讓我們去懷疑徐群山到底是不是個首長，然而真正的謎底卻是扮裝。有趣！
我回頭去察看嚴歌苓是怎麼形容徐群山的，不得不承認她有過人的精準，她確實寫出了一種介乎男與女之間的氣質，所以我們一路讀來，對她的性別並不特別起疑，可是真相大白以後卻又覺得處處是線索。例如她說，徐群山拔下手套，孫麗坤覺得「從來沒見過男性長這樣修長無節的手指。」更棒的是寫他咳嗽：「那樣以一隻輕握的拳頭抵住嘴唇，很斯文地咳著以掩飾那內臟的震動。」「那種本質中的孱弱和柔情遺漏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經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的咳嗽。」
〈白蛇〉收在《鏡與水──大陸女作家女性之愛小說選》裡，是裡頭最好的一篇。我寫書評時說：
我們從不用「斯文」形容女人。只有男人會「斯文」。但是男人如果「太」斯文了也不對，他就不像個男人了，而可能是個男同性戀，或者──如徐群山──根本就是女人。「斯文」是男性的，但是卻是男性的邊緣，有可能從這裡逸出男性的範疇，也有可能反過來，成為一個可以矇混進來的入口。「斯文」成為一扇小叮噹隨意門。性別越界嗎？來，這邊請。
交出書評的前幾天，我感冒了，卻發現自己咳嗽時總是不自覺的「企圖」斯文。覺得很有趣：發現了一扇隨意門以後，我忍不住就探頭探腦的在門邊徘徊張望了。
「斯文」。「斯文」。我反覆念著這個形容詞，立刻召喚出一個 T 的形象，也立刻覺得若有所缺。那婆呢？不分呢？應該還有另外一扇門，另外一個關鍵字，可以讓我念著念著也召喚出另一類型的女同志。那個阿拉丁神燈在哪裡？
其實 98 年出《姊妹「戲」牆》的時候，我已經很接近這扇隨意門了。在討論同性戀污名「男人婆」的時候，我說：
有一次，一位很秀氣的女同志跟我說：「我覺得女同志理論都是 T 的理論！」我當下覺得如醍醐灌頂！這個問題值得我們謹記在心。我們需要的恐怕不是在意識形態上將「婆」推向異性戀的火坑，而是積極、細緻的辨認出「婆」的女性特質與異女不同之處，挖掘「婆」在同女運動中的抗爭歷史，進而建構出一種「女同性戀式的女人味」。除了「女人認同女人」之外，我們更需要「婆認同婆」。
T 之外的女同志形象──我想以寫一本書的過程，去尋找這個答案。而且這次我要快刀斬亂麻，在我還沒對這個題目感到厭倦之前，手起刀落就把它給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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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 婆是女同志社群中的重量級話題，去問十個人可以得到十一種不同的定義，到底怎樣算 T 、什麼是婆，一直沒有一個定論。我覺得這種討論熱烈但莫衷一是的情形是很正面、很健康的，因為沒有定論就表示 T 婆角色的邊界不明確、規範不明確，那也就意味著其中還大有協商的空間。其實各種不同的「 T 婆觀」提出的時候，都有試探、提議、談判、討價還價的意味在裡面，有時候是個人與（女同志）群體的拔河，也有時候是伴侶之間的折衝。我對於這種意見分歧十分樂觀，到了樂見其成的地步。如果女同志的倫理規範能夠透過討論而慢慢形成，那很好呀，很草根。如果一對女同志伴侶的相處模式能夠透過協商而找到共識，那很好呀，很民主。定義不明確沒關係，慢慢摸，非常好。
可是這當然也不是沒有麻煩的，例如當我要在書的開頭解釋一下「T 婆」的時候，馬上就覺得很為難。但總得有個解釋。所以我想就冒險這樣說吧，所謂 T ，據說是 tomboy 的意思，指比較陽剛的女同志。至於這陽剛是不是「男性化」，爭議還很多。所謂婆，據說是「 T 的老婆」的意思，是比較女性化的一方。在網路上，大家為了書寫的方便，把「婆」簡稱為 P。所以「TＰ」就是「T 婆」的意思。至於婆的女性化和異性戀女人到底一樣不一樣，爭議也很多。這大約是各方意見的最大公約數了。（順道一提，網路世界裡，女同性戀還有另一個代稱就是「拉子」，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拉拉」、「小拉」等等。「拉子」一詞，語出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在本書裡，我會交替使用「女同志」、「拉子」等詞。）
定義有了，再來就是關於 T 婆的基本立場，我最喜歡、最感動的是 Joan Nestle 的態度，她有一段文章的大意如下：「我們在還應該問問題的時候就急著下結論，我們不去問分 T 婆的人她們怎麼想，就直接告訴她們應該怎麼樣。我們欠缺必要的好奇，其實好奇搭起我們之間的橋樑，而妄下判斷只會造成不平等的權力關係。」
想想，「妄下判斷」的 T 婆論真不少──最典型的就是說 T 婆是模仿異性戀、複製父權等等。那種「想當然爾」的態度其實讓我挺不耐煩。我想到昨天看的一個美國脫口秀節目的片段，上節目的是兩個黑人。她們平日扮裝為男人，如果不說的話，根本看不出來。其中一位很坦然的說，她都去買假陽具來戴，磨損了就丟掉換個新的。現場嘩然，主持人的臉色也很怪，但黑人自信滿滿的大聲說：「不要跟我說那很噁心，你們根本沒做過，你們根本沒經歷過我所經歷的，在你知道之前，不要跟我說那很噁心。」觀眾報以熱烈掌聲，連我坐在電視機前也樂不可支的拍起手來了。哈！說得好！
所以，我實在很想直接略過這些妄下判斷的 T 婆論。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認「模仿說」、「複製說」還真是甚囂塵上，或許就是因為它簡便而廉價吧！所以好像也不能就這麼任性的省略。近年不少有名的理論家極力反駁「模仿說」、「複製說」，其中最經典的大概是 Judith Butler 這種怪胎式（queer）的。Butler 說的話表面上很複雜，可是意思很簡單，就是說：哪有「模仿」或「複製」的問題呢，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原版」啊？「男人─陽剛─愛女人」、「女人─陰柔─愛男人」的三合一規範根本不是「原版」，因為那是在社會壓力下以不斷重複的性別表演構築出來的，並非天生自然，當然也稱不上「原版」。所以誰學誰還不知道呢。
怪胎式的 T 婆論大致會說：T 婆角色是一種踰越常軌的性別表演，顛覆了「男人─陽剛─愛女人」、「女人─陰柔─愛男人」的三合一規範； T 扮演的陽剛和婆扮演的陰柔，不是在模仿異性戀或父權，而是將那些元素重組、挪用、掉包，達成嘲諷的效果。而且 T 婆角色是有彈性、可以互換的，才不像男女角色那麼具有強制性。
我對怪胎式的 T 婆論大部份同意，但又不是完全滿意。最大的問題是，在這裡被平反到的都是輕鬆有彈性的 T 婆，可是我睜開眼睛看看週遭，分 T 婆分得很認真的女同志多得很呢，那怎麼辦？對有些女同志來說， T 婆角色是不能互換的，甚至也沒什麼彈性，覺得是天生如此。Butler 的 T 婆論可以用來形容她們嗎？而且即使是輕鬆戲謔的 T 婆，其中也有認真的、堅持的部份吧，Butler 的 T 婆論酷則酷矣，但是有沒有貼近同志的生活經驗與感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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