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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我到底在反抗什麼?對待女人的態度?佛教?葬儀?或是父親的死?想來想去都想不通。
美國的變態理論旗手萊迪斯‧巴特拉說:「儀式」是在「生產其背後的信念」,意義上是「現實化」的。(「觸發的言詞」)
我是想反抗「女人是群體,男人『因為是男人』而可以出去的『信念』」嗎?是對自己加入順從的女人應有的行為感到厭惡嗎?
哥哥嘆口氣說:
「這傢伙的情緒太壞……」
我的反抗只是為了「情緒」嗎……?
所有的儀式全部結束後,晚上我們全家圍著被爐而坐。
「看錄影吧!」
不知誰說。原來葬儀有錄影!我竟不知道。好主意,可以確認全部參加的人。錄影機是架設在出口的通路,錄下整個會場的情形。
首先畫面上出現的是哥哥。從祭壇朝出口的錄影機方向而走,瞬間面孔放大,然後消失。接著二哥、三哥,這樣順序而下。
就在這時候,鏡頭前面好像有紛爭。
是我!
圍著被爐的全員停止談話。
我被拉扯制伏仍然掙扎嚷叫的模樣,以絕妙的角度映現出來。鏡頭中的我被人從後面抓住衣領,恰似手腳忙亂的卓別林那樣滑稽。
悲慘的思緒湧上來。
被強迫坐下的我憤然對著錄影機鏡頭。不,是瞪視著出口。全員屏息靜氣地注視著那絕妙的鏡頭。畫面中的我和觀賞它的五位兄長互相瞪視。接著,寂靜破裂。哥哥之一說:
「笨蛋!」
緊接著,變成爆笑。
「笨蛋!被壓坐著!」
「笨蛋呀!笨蛋呀!」
哥哥們異口同聲地叫嚷著,指著畫面中的我嘻──嘻笑出了眼淚。
我凍僵了。
這豈不正是我的人生?
掙扎再掙扎,仍湧現要制伏我的手。我想推開逃跑,卻被告知「妳是女人」的事實。就在近旁,男人們只因為是男人,就順暢無阻地走過去。指著我,笑我的也是男人。眼睛和男人朝著相同的方向,卻被同性阻止前往。轉頭看時,順從的女性們聚集在一塊兒。
我對男人抵抗,不准我抵抗的卻是女人。
而且,我總是被人取笑。
美國的文藝評論家肯特‧米烈德在被稱為婦女解放經典作『性的政治學』中這樣說:
──敵意是以各式各樣的方法表現。其中之一就是笑。(米烈德)
數日後,深夜在咖啡店與朋友一起消磨時間。
二十幾歲那時候,在咖啡店時常被人引誘追求。從那時候以來將近二十年,不斷追求的舊識男性朝我走過來。從他的步伐就知道了,不是來追求的。
他的穿著保持從前的模樣,怪可憐的。
「精神不好的樣子。失戀?」
「精神很好。」
「還不結婚嗎?」
「不結。」
「覺悟了吧!」
女人的體態受戀愛的左右,不結婚就是出家人──這種認知不分 2000 年,不分 21 世紀,讓人心虛。男人對回瞪著他的我繼續說:
「繼續幹下去,明天就是京唄子。嘻嘻嘻!」
「……」
「抱歉抱歉,繼續幹下去,明天是都蝶蝶。哈哈哈!」
「……」
「老了之後我替妳蓋老人之家。嘿嘿嘿!」
年邁以後,工作能力仍然是必要的。對不能理解這種榮光的人而言,繼續工作者似乎成為嘲笑的對象。包括我在內,在我的職場中,不知有多少女性希望成為京唄子,成為都蝶蝶(京唄子和都蝶蝶都是日本傳統表演藝術界的資深傑出表演家。),都徒勞白廢,什麼也做不成啊!我只是在這裏喝茶就被取笑,好不悲哀。
不論從社會的樣式,或日常的會話,都讓我感覺到儘管自認為「我是自立的女人」,仍具有從根本搖動否決的構造存在。
社會學者上野千鶴子的研究,總是給這樣的我這番話:
──做為制度的家父長制已橫斷化的浸透,且深入其他的社會領域。因此,即使逃避了單婚的直接性支配,仍然不能不面對其他社會領域的性支配。(上野『家父長制與資本制』)
我所感受的否決的構造,原因可能是在家父長制。
家父長制……是什麼?
再怎麼掙扎,自己終究是女人這個事實,究竟該如何讓自己接受才好?反抗的女人,不論何時何處都被人嘲笑。
不被嘲笑的方法很簡單。順從、沒有主張、消極地過活,大概這就是過去眾多女人極限的生活方式。同時是棄置過的生活方式,但只要實行它就行了。然而,我已經開始摸索不是這樣的種種方法了。
﹡﹡﹡﹡這是我的研究報告。
我認為要活出「自己」時,避開女人該如何生活,女人這個事實該如何接受的問題,就行不通。
女人已經步上的一條路,在一面綿延無盡頭的曠野中,總是不時的分歧。自己現在究竟在哪裏?要往哪裏去?每次遇到分歧點時,問題就出現。
我們現在手中拿的地圖是誰製作的?
我想豎耳聽聽留在路旁的靈魂的聲音,有時把耳朵貼在地面,仰賴前人的智慧,注視著朦朧的前方走走看。
這是我的實踐研究。材料是我自己。
──雖然可怕,我要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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