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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年前啟程的星光
四百年前啟程的星光
我還在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家裡停電了。媽媽在漆黑之中找不到蠟燭,就叫哥哥去買。
我們家兄弟姊妹眾多,原則就是哥哥姊姊照顧弟弟妹妹,比我大六歲的哥哥負責的是我。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裡,他都經常背著我走來走去。
就連在玩拼圖或者彈珠子的時候,我也趴在他的後背,他說這樣才能抓穩重心(這當然只是找藉口幫忙媽媽分擔辛勞),即使不是必須的時候,他也要背著我。
那天也不例外,哥哥背著我出去買蠟燭。除了遠處傳來的狗叫聲,周圍死一般的寂靜。經過黑一片的小巷,走向村口小鋪的時候,哥哥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天空對我說:
「英姬,看那邊,銀河!」
啊,當時看見的銀河令我終生難忘。黑漆漆的夜空裡,彎曲的星群形成了巨大的光流。
這時,哥哥指著一顆分外明亮的星星說:「看見那顆北極星了嗎?北極星距離我們有四百光年。現在我們看見的星光是四百年前離開北極星的。」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光年是什麼意思,哥哥自然也不指望我能理解。也許那天他在學校裡恰好學到了這個詞,也許是周圍的安靜讓他冒出什麼可怕的想法,於是隨便找個話題說說,好讓自己沒時間再胡思亂想別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只顧著看銀河那富有衝擊性的莊嚴和美麗,哥哥的話聽聽也就過去了,根本沒有放在心上。
那次看見美麗的銀河,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麼壯觀的景致。曾幾何時,我在美國的加利福尼亞驅車進入山中,儘管有群星在我的頭頂閃爍,然而比起小時候看見的銀河,實在算不得什麼。
後來,每當我仰望夜空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當時看見的銀河,尋找四百光年之外的北極星。
四百年前踏上旅程的光芒以光的速度旅行,終於在今天抵達我的視野,成為我眼中閃閃爍爍的星星,想一想,無論如何這都是令人驚異的事。
每當傷心和鬱悶時,我也會抬頭仰望夜空。天上當然不會有銀河了,然而這卻不妨礙我尋找北極星。我想不只是我在仰望星空,或許某時某地也有許多和我一樣的人。
四百年前出發的光芒終於到達地球,進入我的視野。是不是有位貴族少年,一邊思念心愛的姑娘,一邊抬頭仰望北極星?是不是有位穿著草鞋的流浪漢,一邊遊走於山川河嶽,一邊抬頭仰望北極星,尋找東南西北?當然,那些人如今都已經化作塵土,杳無痕跡了。
在遼闊無邊的銀河系,地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點,這個點裡的我們自以為是,彷彿擁有整個宇宙似的大聲喧嘩。就像蟻王生活在纖細如絲的蟻穴裡,卻驕傲得自以為擁有整個地球。
比起無盡的時間長河,我們的七、八十年的生命不過是眨眼之間。不論我們如何留戀不舍,歲月還是短暫得令人惋惜,然而,現實生活中的我們,卻還要用高超的才華將時間片片分割,分別用來憎恨、仇視、懷疑,甚至向別人施加苦痛。
從現在開始再過四百年,那束離開北極星的光芒,又將遇上哪雙在大地上仰望夜空的眼睛呢?那時,會不會有個複製人,望著那顆星星,感嘆自己的命運?會不會有個與人類思維相同的機器人,望著那顆星星,夢想著向人類發動叛亂?
可以確信的是,等到那時,張英姬已不能留下哪怕草芥般的痕跡。
我以為自己存在的短暫時間,跟只是一個點的空間,就是整個宇宙。常常這樣抱怨生活:你為什麼要惹我,為什麼總要把我生吞活剝?我總是這樣耿耿於懷,吐口水之後轉過身去。
我忽然為自己狹窄的心胸,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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