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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文化生命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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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人文‧思潮‧趨勢>INTO系列
叢書系列:INTO系列
作者:克勞狄歐‧瑪格利斯
       Claudio Magris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4年04月22日
定價:450 元
售價:35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40頁
ISBN:957134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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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茂特豪森

這個集中營是最慘的一個,上萬人在此喪命。最可怕的景象,恐怕更甚於毒氣室的,是囚犯集合、排隊等候點名的一個大廣場。廣場空空盪盪,陽光灼熱,空氣窒悶。沒有一個地方比這空盪的空間更能讓人想像,想像這些石頭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就像那些禁止塑造神像的宗教中的神祇臉龐一樣,滅絕和全然屈辱的狀況也是禁止描繪的,不容藝術或想像的介入,不像希臘眾神那些可愛美好的容形。文學和詩從未成功適當描摹出這種恐怖;即使最高貴的篇章在這些事實的赤裸陳述面前,也要黯然失色。一個作家,不管多偉大,沒有一個能夠安坐書桌前,和事實較勁,那些事實,忠實而具體轉述了發生在監禁營房和毒氣室裡的種種。只有待過茂特豪森或奧許維茲集中營的人能敘述那無邊恐怖之一二。托瑪斯‧曼和布萊希特確實是偉大作家,但如果他們想寫一個關於奧許維茲的故事,結果可能會變成說教的煽情讀物,比不上普利摩‧李維 (註)的《如果這是一個人》(Se questo é un uomo)。

也許受害者所寫的也不是對事件的最佳敘述,反而是劊子手的記述,比如艾希曼或魯道夫‧赫斯(Rudolf Höds),奧許維茲的指揮官;或許是因為,如果要描述地獄的真正景象,就只能不折不扣地引述,不加評論,不帶人性。用憤怒或同情陳述故事的人,會不知不覺地美化,把某些精神的力量傳達到紙上,減弱了讀者對於那殘酷非人情境的震驚。這就是為什麼,如果在一個輕鬆而親切的午餐會上偶然遇上集中營的生還者;或在同桌臨座者的手臂上發現他的集中營編號時,感覺會那麼尷尬。他所經受的經驗無法想像,而詞彙和表情又不足以表達,兩者之間總存在使人麻痺的落差,使之幾乎如同一樁例行公事。

關於集中營最偉大的書,就是魯道夫‧赫斯在他被判死刑和行刑之日中間所寫的東西。他的自傳,《奧許維茲的指揮官》(Kommandant in Auschwitz),不偏不倚忠實陳述了攪亂所有人類衡準的殘酷暴行,讓生活和現實無法忍受,那本來是會使人錯亂的,因此也阻礙描寫、阻礙重述的可能性。在赫斯的文字中,滅絕過程的敘述就像是出自史賓諾沙(Baruch Spinoza)的上帝之口,或是那個對生靈的受苦、悲劇和邪惡一概漠然的自然。他的筆一絲不紊地記錄發生的事,恥辱和懦弱、受害者中卑賤和英勇的軼事,屠殺中駭人的部分,還有當轟炸開始時,劊子手和受害者之間一時自動產生的一種詭異的連帶感情。

赫斯不是一般的官僚,以同樣的效率執行拯救或謀殺的命令;他不是像門格勒那樣的虐待者,更不是艾希曼,因為受到以色列人的審問而敘述並修正自己的經驗,還試圖逃避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赫斯在被判死刑後開始寫自傳,並沒有人要求他。我們不知道他的動機,也不能解釋為他想使自己獲得昇華,因為結果無非是一幅罪犯的自畫像。這本書似乎遵從一種對真實迫切而絕對的要求,對自己活過之生命加以確認的需求,確實記錄、歸檔,絕對不涉及個人。為此之故,這本書就是一個紀念碑,對野蠻暴行的紀錄,當許多人一再難堪地企圖否認,或遮遮掩掩,或摻水稀釋,這本書是個珍貴的回應。奧許維茲的指揮官,謀殺了成千上萬無辜者的凶手,並不比否認奧許維茲存在過的法奧李松(Faurisson)教授更變態。

我步下死亡階梯,通往茂特豪森的採石場。奴隸背著石頭爬上這一百八十六個階梯,他們因為精疲力竭而墜地,或是因為SS禁衛隊員故意絆倒他們,使他們因為背負重石而倒地,也有被鞭打或子彈所擊倒。階梯原本就高度不一,階石幾乎無法踩踏,而陽光炙烈難捱。殘殺之舉我們猶有印象,想到古代嗜血神祇渴欲人類犧牲,美洲特奧提華坎(Teotihuac)的金字塔和阿茲提克偶像,即使比較溫和而文明的諸神也沒有阻止虐待者施加暴行。赫斯的書駭人──駭人得極具啟發性──因為事實的連鎖如史詩般,顯示了藉由事物的機械大輪,一步一步,我們竟到達某個點,我們不只變成納粹警察或第三帝國軍隊裡的一個廚師,只是恐怖景象中的「臨時演員」,反而更變成滅絕過程中的主角和導演──變成奧許維茲的指揮官。

階梯很高,我沒有背石頭也覺得很累,汗流浹背,而且沒有SS隊員對著我虎視眈眈。阿多諾(Theodor Adorno)說過,在滅絕營之後就不可能寫詩了。這話不對──事實上正是詩證明了它不對,例如薩巴X,他知道在「梅當奈克之後」寫詩的意義何在,梅當奈克(Maidenek)是另一座可怕的集中營Y,而他也的確寫了〈梅當奈克之後〉(Dopo Maidenek)。這說法不對,也是因為不只是納粹,還有殖民征服者、奴隸交易、古拉格群島和廣島──在這樣的事情之後,「愛好和平」這樣的聲韻就都一樣有問題了。

雖然如此,矛盾的是,阿多諾的話也真確,因為集中營是將個體完全取消的極端事例,那種個體性被取消後,詩就沒了。在茂特豪森的這些階梯上,會感覺,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個體的多餘,其滅亡,其消失,像恐龍或霍加狉鹿,絕種或瀕臨絕種的動物。

不只是納粹標誌,歷史整體和全體過程都共謀,朝向這種個體的消解。艾希曼的審訊紀錄,是徹底破壞責任和創造力的存在分派中一個極端的憑證。艾希曼沒有殺人;他安排火車,運送那些要被殺的人。似乎沒有一個人該負責,因為每個人,即使是在高層,都是由一連串的命令傳達所聯繫;或者每個人都有責任,連那些猶太人組織亦然,他們被納粹逼迫合作、挑選要被遣送的猶太人。在這些階梯上,孤單一人感覺到被世界精神所壓垮的眾多生靈當中的一個,而所謂世界精神顯然透露了心智的不穩定性,而你就只感覺到那一人,被集中營裡的當差者在手臂上刺青為記的奴隸當中的一人。

但在這些階梯上,個體也將自己變成獨一無二的人,無法被抹煞,比特洛伊城牆下的赫克特還偉大。在奧許維茲毒氣室入口,一位少婦轉向赫斯──赫斯寫道──她輕蔑地對他說,雖然她有辦法,但她不想讓自己中選獲救,她決定和她受託照顧的小孩們共存亡,說話時她頭抬得高高的;她證明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抗拒力,證明以個體對抗威脅抹煞其尊嚴、其意義之作為的能力。在各類集中營裡,一如在茂特豪森的這些階梯上,發生許多這類的英勇事蹟,阻擋了屈辱潮水的岩地。

站在階梯上的時候,我在心中看見一張照片。那是剛才在營中看到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張。一個不知名的男人,從外貌看可能是巴爾幹種族的人,東南歐人。他的臉因為鞭打而變形,雙眼充血腫脹,帶著忍耐、謙卑但堅定反抗的表情。他穿了一件補丁外套,褲子也有仔細縫補的痕跡,保持了對儀節和整潔的喜好。即使身在這地獄,也要保留對自身人格和尊嚴的重視,對一條破爛的褲子也一樣,讓那些禁衛隊員或造訪集中營的納粹官員的制服,雖然綴飾得金光閃閃,卻像是從當鋪租來的道具服裝,還深信大屠殺可以讓他們千年永存。好吧,他們總共存活了二十年,比我去爬山時常穿的那件老風衣的壽命還短。


譯註

註 :普利摩‧李維(Primo Levi, 1919-1987),義大利作家、化學家,因參加反法西斯運動被捕,由奧許維茲集中營裡死裡逃生,將經驗寫成回憶錄《滅頂與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