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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1. 祠廟
在漫無目的的一趟隻身之旅中,有天下午,我置身那條山路上。
沿著國道而築的這條路,一邊傍山,綠蔭遮蓋,是條怡人的山徑。
望著光與影所構成的美妙圖樣,我開始走了起來。
當時只覺悠哉悠哉,彷彿要開始散步一般。
看看地圖,上面標示著這是即將與國道合流的一條步道。
在溫煦如春的午後陽光底下,我心曠神怡的走著。
不料,路況比預期的險阻,上上下下的坡道極多。
我拚命的趕路,趕著,趕著,天漸漸黑下來,艷藍的天空裡,不覺間亮起了燦爛如寶石的明星。西天仍有一些淡淡的殘紅,晚秋輕淡的縷縷雲絮,在柔和的色彩中一點一點的沒入昏暗裡去。月亮也出來了。一彎細如指甲的月亮。
「這樣走下去的話,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抵達鎮上?」我禁不住自言自語。
由於太久沒有作聲,我幾已忘記自己的聲音。膝蓋有點發痠,腳趾尖開始痛了起來。
「幸虧訂的是旅館,看樣子是趕不上晚餐時間啦。」
原想打個電話通知一聲,無奈窮山僻壤行動電話打不通。肚子也突然餓了起來。估計要不了多久就該抵達我訂了房的那個小鎮。到了那兒,再來吃點什麼熱烘的東西罷,想著,我稍稍放快了腳步。
來到路燈照不到的一個有些偏僻的拐角處,心頭陡的掠過一股非常不舒服的感覺,被一種「鬼打牆」的錯覺所攫住,彷彿空間突然之間扭曲了起來,怎麼走也走不過去。
我雖沒有所謂的超能力,倒是從某一時期起,能夠輕微的感受到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儘管生為女兒身,我一度與一位女性有過超乎友誼的深交。她有陰陽眼,能夠看到別人所看不見的東西。與她同居一室之後,也不知是影響所及還是無形中受到了鍛鍊,我也開始能夠感受到一些動靜。
若干年前,一次開車兜風途中,就在類似這樣的山路上,我倆作了番永遠的訣別。那天是我開的車。她懇求我說,既然沒法回到同一個家,倒不如雲遊一陣再回去,就讓我在這兒下車好了。她是認真的。難怪妳帶那麼多行李,我說,同時領悟到她是從出門之前就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家。對她而言,我要搬離與她同住的房子,是樁嚴重的背叛,嚴重的程度出乎我的意料。幾經溝通,她的決心還是絲毫不動搖,之固執的,叫我禁不住感到如不放她下車,只怕會把我殺掉。
她說了。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搬出去的樣子。我一個人慢慢兒回家,你就先回去吧。最好趁我到家之前把行李搬走。
我照著她的話做了。儘管車子是她的,我還是這麼做了。
分手之時的她那張臉。寂寞的眼神,披到臉上的秀髮那副模樣。久久停留在照後鏡裡的她那身淺褐大衣的色氣。眼看著就要被山綠所淹沒掉的她那個人。她站在那裡不停的揮手。那樣子,不由你不以為她將永遠在那兒等候我。
有時,對某一個人來說無所謂的事情,換上另一個人,就成了難受而要命的苦事。我對她進一步的人生所知不多。我無從理會某人守著你打包離開與你同居的這個家,竟會讓另一個人如此的難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所謂的性情不合。我的確是因為沒地方住,便利用了她。說老實話,我無意和同是女性的她那個人一直交往下去。只因為她喜愛我這個當時的同居人,我遂回應她,與她發生肉體關係,如是而已。不過,我發覺她並不是這樣。我是有點知道這個卻佯裝不知。我好好的自省了一番。末了,有關她的種種,遂以不知如何是好的記憶,保留在心版上。
回憶成為一幅幅的畫像,狠狠的鞭打著我,令我的心一片黯然。
我振作起自己,準備好好兒趕路。向前一看,發現那兒有個奇怪的祠廟。沒有地藏菩薩,也沒有其他任何佛像,就只是座空廟,卻供有鮮花、折出來的紙鶴和酒,而每一樣祭品都不是新擺上去的。腦子裡止不住浮起一個念頭。
「這一帶地方鐵定蟄伏著某種極其邪惡的東西。」
我沒辦法說明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也許本來供有地藏菩薩,只是毀壞了,或是有人將它搬走了,我試圖叫自己這麼想。但是不對。我是怎麼考量怎麼覺得四周飄漾著一種氣氛,彷彿有一股深重的冤氣,層層疊疊構成異常濃厚的團塊圍繞住你。由於太過令人心裡發毛,我忍不住定睛凝望。
細看之下,發現祠廟當央有十來顆雞蛋大的烏黑石頭,排成圓圈擱在那裡。那些石頭同樣的使人打心底感到不舒服。
我別過臉匆匆離開。旅遊途中,偶爾會碰到類似的事情。世上確實存在著某些什麼聚集的場所,區區個人最好盡可能別跟那些事物發生關連。
想起了從前在峇里島和馬來西亞所見過的一些教人毛骨聳然的洞穴,還有柬埔寨與塞班島種種的戰爭遺址,那些地方總讓人感受到處處充滿了浩劫留下的深重又晦暗的冤氣。
從小就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對這一類的地方多所接觸,這或許也是造成我這一方面的直覺格外敏銳的原因之一。
這麼說,倒使我想起每逢教人感到內心發毛的場所,經過打聽,多半不是出過車禍,便是曾經發生過什麼命案。
不過,我最怕的還是活人。比起活人,再可怕的場所也只是個場所,再恐怖的鬼魂也只是死人而已。我始終認為會興起最可怕的念頭的,永遠是活人。
拐過彎,壓在肩頭的那股不舒服的感覺陡地卸去,靜謐的夜氣重又籠罩我。
夜幕轉眼之間落下,周遭漾滿了清新怡人的空氣。微暗中,風兒捲起色彩繽紛的落葉,鋪天蓋地的飄舞過來,人就猶如被綺麗的夢幻織成的彩布層層纏裹。
我全然忘記恐懼,繼續走下去。
◆ ◆ ◆ ◆
不久,坡道開始緩緩的向下傾斜,路面也寬了起來。而剛發覺樹影之間出現盞盞燈光,便已抵達一個小鎮。路兩旁排列著小店舖,無人的月台燈火通明,雖然幾無人跡,家家戶戶都亮著燈。
小酒館裡熱熱鬧鬧的聚集著做完活兒的鎮上那干大叔大爺,我只好挑了家冷清的麵店。
店老闆歐吉桑正準備打烊,好生為難的模樣,還是不情不願的說了聲請,我便進去,趕了半天的路,我累垮了,只想坐下來休息。
這是家小店,水泥地上只擺了四張桌子。桌上擱著一只看似百年之前就已用光的七味辣椒粉的空瓶子。
歐吉桑以熟練的動作下了碗麵,「來啦」一聲擱到我面前。店裡流動著電視綜藝節目的音響,反倒更加突顯周遭寂寥的氣氛。難吃死了的麵嚇倒了我,試著向他要瓶啤酒,他說沒有。早知如此,該到旅館再用餐的,儘管那兒的東西又貴又難吃。
歐吉桑抖動著膝蓋等候我吃完,溫吞吞的烏龍麵味道差不說,還斷成一截一截的,難吃極了。為了排遣心緒,索性來認認住處的方位罷,我手插進口袋把地圖拖了出來。不想喀咚一聲,有樣東西掉落地上。
我打心底感到悚然。
那是一顆雞蛋形的黑色石頭,和那座怪誕可怖的祠廟裡所有的一模一樣。
我告訴自己:該不會是那玩意兒罷,這只是碰巧罷了。但我還是沒法說服自己。我又試著去想:或許是當時嚇昏了頭,不覺間把石頭裝進口袋忘記了,但還是不行。這麼說該害怕的是我自己,不過,比起此刻所感受的恐怖,那種自我恐懼要好得太多了。
我啞然的望了一陣那顆石頭,末了決定將之置諸腦後,把它留在感覺甚差的這家麵店的地板上,同時心想:拜託,可別再跟來啦。
「石頭不可能自己跑進口袋裡來的,八成是中午在外頭吃便當的時候,無意中裝進來的另外一顆罷。」內心裡冷靜的一面這樣告訴我,但我定意不再深一步思考這事。
巴不得早一刻住進旅館房間裡。看看電視,洗洗頭髮,喝喝茶,尋常的做些尋常的事情。對了,導遊書上寫著那家旅館有溫泉。就來泡個溫泉,舒展舒展一下身體罷……。
歐吉桑開始打掃店堂,我遂擱下沒吃完的麵起身。末了,我瞥了眼歐吉桑手中的掃帚梢──嗒一聲將剛才那顆石頭掃向角落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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