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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2. 旅館
櫃台的燈光已經暗下來,大廳舖設的地毯有點髒,且發出一股霉臭。由於住慣了這一類的旅館,我不在意。我滿心歡喜,總算抵達了。
按了幾次鈴,這才從裡邊的和室走出個歐巴桑來。這位歐巴桑約莫五十五、六歲,有雙銳利的眼睛。
她好像很想抱怨幹嘛要磨到這麼晚才來,可一聽我說還沒有用餐,態度立刻變得溫和起來。
她告訴我,餐廳開到十點鐘,現在馬上趕過去還來得及,如果確定會下樓來用餐,我可以幫妳打個招呼,讓他們招待妳,妳就先上樓去放行李好了,此地僅有的一家拉麵店今天可是公休哪。
「那就麻煩您啦,我馬上下來。」說著,我上樓到客房裡。
擱下行李,脫掉盡是汗臭的襪子,我慌忙下樓。
不用說,微暗的餐廳裡只有我一個人。餐桌上那只奇怪的花瓶裡插了枝人造蘭花。裝在花紋盤子裡的濃湯,當然帶有罐頭的味道。日本人究竟吃錯了什麼藥,竟然把這些玩意兒當成了高尚品味的標準裝備。不過,濃湯、硬麵包、和小瓶啤酒,總算溫暖了我空虛的胃囊。
窗外可見幽暗的山和市鎮。路燈星星點點的連綿下去。我好像來到什麼地方也不是的一個所在,只覺再也回不去任何地方了;那條路不通往任何地方,此趟旅行也沒有終點,早晨亦不再降臨。我彷彿能夠領會鬼魂的心情了。他們是否永遠的被禁錮於這樣的時間裡?我奇怪自己何以會想到鬼魂的心情上去,大概是太累了。
無意中再望望窗外,發現天空有些明亮。消防車和救護車帶著尖銳的叫囂,從窗子底下急馳過去。心底興起一絲不祥的感覺,我起身付賬。
抱著浴衣準備洗澡,經過櫃台的時候,只見方才那位歐巴桑以一副不勝寒冷的樣子從外面回來。
「怎麼回事?」我問。
「聽說麵店失火了。」歐巴桑答道。
我的天,怎麼會這樣!
我再問她:「有人傷亡麼?」
歐巴桑定定的凝視著我的「氣氛」,半天不作聲。
我補充說:「我剛才在一家麵店吃了碗麵,沒吃完就離開,心想該不會是那一家罷。」
「妳剛才不說還沒有吃晚飯!……啊,對了,敢情這樣。那一家的麵難吃死了不是?連我們當地人都不光顧,怎麼可能合你們都市人的胃口。我能了解。」歐巴桑說。
歐巴桑可真厲害!本就覺得心裡發毛,很不是味道,總算可以不必講不想說的話了。
「沒有人傷亡。店裡是有個單身老頭,聽說安然逃出來了。說是爐火沒有熄滅引起的。那老頭本來就好像有點痴呆哪。」歐巴桑笑笑:「又不是妳的過錯,喏,去洗個澡吧。」
不,總覺得是我的過錯,雖然沒什麼明顯的理由……我心想。
我走向澡堂。其實是想逃離,逃向不同的市鎮,逃向今天以外的時間裡去。然而,我整個人卻已完全沒入寂寥而又奇異的這種氣氛之中。只覺映入眼簾的一切,似都隔著層濾光鏡什麼的,沒辦法讓你作正面的思考。我是受制於這個夜晚的魔力了。
◆ ◆ ◆ ◆
泡進漾滿溫泉的小浴缸裡,望著老磁磚美妙的花紋在水中搖盪,心情稍微舒展了下來。
水溫很高,辣辣的熱敷著疲乏的身子和作痛的雙腳。在日光燈底下,我從容的清洗著全身。
巴不得清晨早一刻降臨。誠如泡進這溫泉,我只想曝露於耀眼而又足可洗淨一切的晨光之中。因我知道自己此刻只能活在這魔夜裡,就像發高燒時候無從去思考家常生活那樣。
開窗想冰一冰發熱的臉。窗外幽暗而靜寂,星辰冷冷的燦亮著。群樹文風不動,猶似被黏稠的黑暗所攫住,時間已然靜止。
這恰如與千鶴相共的那段時間。
今天為什麼老想到她那個人?
低頭,看到自己的裸身。一成不變的白色的腳、腹部、和趾甲的形狀。然後,突然想起今天正是她的忌辰。
我對著窗外的小星星,為她的冥福祈禱。
我祈求神明也能夠了解她美善的優點、寶貴的性情、和纖柔單薄的影像。同時賜給她特別柔軟而帶有華蓋的臥床,賜給她格外甘甜的天國的美酒,保佑她能有安樂美好的轉生,哪怕要減少我一年的陽壽也沒有關係,反正看樣子,我這人極可能長命百歲。
心裡算是舒坦了,身子也泡透了,我便起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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