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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3. 夢
泡了個溫泉澡,疲勞盡消,又喝了冰箱裡的冰酒,我立刻倒入床上。行李沒打開,穿上旅館提供的浴衣,床頭燈也忘了熄,倒頭便沉沉入睡。整個房間就只有一張床,窗外是後山。等到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晨曦該已穿過被陽光烤黃的窗幃,照進屋子裡來。而今天所體驗的那些有點悚然可怖的瑣事,也該成為過去……。進入夢鄉之前掠過腦際的這些思緒,令我鬆下了一口氣。
然而,世界並沒有這麼單純。
時間會伸縮。當它伸展的時候,能夠像橡膠一樣,把人永遠封閉到它臂彎裡不輕易釋放。它會把你帶回原地,叫你停下來閉上眼睛,把你撇棄在分秒都沒有前進的黑暗之中。
◆ ◆ ◆ ◆
夢裡,我置身類似迷宮的地方。
我正在小徑交錯的黑暗中爬行。眼前有許多條岔路,我冷靜的作著判斷,讓自己衝出去。偶爾也出現足夠我起立的空間,無奈路從那兒又分叉出去。
不久,前頭出現亮光,我加緊趕路。
來到光亮處,發現是個小洞窟,裝飾著各色各樣的彩布,還點了蠟燭。細看之下,彩布背後有個祠廟。啊,我知道這個小祠廟,我好像在哪兒看過呢。
這時,有個誰在耳邊悄聲說:「今天是……月……日。」儘管聽不很清楚,聽了之後,卻令我非常不舒服。那是我極力想遺忘的日子,記得確是那樣的一個日子。
眼前浮現一幕光景,正是令人懷念的那個房間。從窗口可以望見鄰旁的高速公路,煩人的噪音竟日不停,車輛排出的廢氣味兒直鑽進鼻孔裡來。地板髒兮兮的,牆壁又薄。我就是在這麼樣的房間裡跟某一個誰同居著……。
剛才這麼想,燭光底下人影閃動:「該擺上供品才好。」
說話的是千鶴。沒錯,正是這人,我在夢裡這樣的告訴自己。
看樣子,她是半路上就跟了來,混進洞窟裡來的。她仍然膚色白皙,頭髮短得不能再短,神情很是寂寞。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自管將幾顆黑色的石頭排列到狀似祭壇的台子上。
「從河原那兒撿來的。」千鶴說。
我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便開口道:「當然是那個有名的河原囉……。活人去不了的那個河原(註)不是?」
在此節骨眼兒裡也只能講這種臭話,你這傢伙也真夠厲害的,我對自己這麼說。
「對呀。」千鶴說,仍舊不看我這邊:「忌辰嘛,我想擺個祭品拜一拜。」
「這種事該由我來做罷?」我說。
「妳不是忘了麼?」千鶴笑笑:「妳不是忘得一乾二淨,只曉得一路哼著歌走過來麼?」 我無言以對。
千鶴說:「妳還是不明白。妳這人就是這樣,永遠認為自己最不得了,只要自己安然無恙、輕鬆、比誰都快樂就好。」
她的眼睛裡燃燒著一股陰暗的憤怒,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我覺得好不甘心,因我自認我亦始終以自己的方式一路愛她過來。
我忍不住用氣得發抖的聲音噌她:「妳要我鄭重點,深刻點,沒錯。比起妳,我並沒有揹負什麼不幸。我的人生嘛,和妳那種深刻度比較起來,簡直太輕鬆了。在女子金嗓競賽裡,連個 C 獎也別指望。」
說著說著,我驚訝的發現其實對於自己的人生,我遠比自己所以為的要在意得多。
洞窟裡很熱,空氣稀薄。真希望有扇窗子。到底要在這兒待到什麼時候?燭光模糊地照亮泥土牆壁。我聞到灰塵和霉腐的氣味。
註:此處的河原指「賽之河原」,為佛教名詞。夭折的孩童亡魂,為了供養父母,以小石子堆積成塔的黃泉河灘謂之「賽之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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