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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AA0061)──鄉村的故事
Under the Red Flag
類別:
大陸作家作品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哈金
Ha Jin
譯者:王瑞芸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1月15日
定價:200
元
售價:15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571332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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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書摘 1|書摘 2|書摘 3|書摘 4|書摘 5| 書摘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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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不等我們爭執,一個大墨汁瓶子砸在穆英頭上,把她砸得跌下了長凳。她趴在水泥台階上咒罵哭叫起來。「噢,操你祖宗的,誰砸了我讓他斷子絕孫!」她用左手揉著腦袋。「哦,老天爺,瞧他們就這麼糟踐他們的姑奶奶!」
「活該!」
「騷黃鼠狼。」
「刀架在脖子上她都不住嘴。」
「豬生下來就是吃泔腳的。」
當他們讓她再站上凳子時,她換了個人——肩膀上染上了墨汁,一注紅色從她左邊的太陽穴流了下來,太陽烤灼著她,她身上所有那些黑的部分好像要燒起來似的。她還在哼著,眼晴轉向她丈夫幾分鐘前站的地方,可他已經不在那兒了。
「打倒老母狗子!」一個農民在人群裡喊。我們全都跟了他一齊大喊。她有點兒發抖了。
那高個領導對著我們說,「為了打擊她的反革命氣焰,我們先把她的頭髮剪了。」他手一揮,招呼身後的幾個紅衛兵。4 個小夥子過來了,把她揪下來,那個方臉的女人舉起一把大剪刀,插進了她一頭的燙髮中。
「別,別,請別這樣。救命,救命啊!你們讓我做什麼都行……」
「剪!」有人叫道。
「剃她的光頭!」
那女紅衛兵很熟練地活動著剪刀,四五剪下去,穆英的頭看著就像個褪毛的雞屁股了。她又開始哭喊起來,淌著鼻涕,牙齒格格打戰。
一陣微風吹來,從台階上把那些絨絨的鬈髮吹開,散在沙土的地面上。天實在太熱,有人拿出了扇子,不停地搖著。人群散發出一股汗臭味。
嗚,嗚,嗚,嗚,那是 3 點 30 分從登沙河開來的火車。這是輛貨車,那些年輕的火車司機們只要一看到鐵路邊的田裡有年輕女人就拉汽笛。
審問繼續進行著。「今年你一共睡過幾個男人?」近視眼問。
「3 個。」
「她撒謊,」人群裡的一個女人喊道。
「我說的是實話,大姐。」她用手背擦了擦淚。
「他們都是誰?」那個年輕人又問,「給我們詳細說說。」
「一個是從小龍山來的軍官,還有……」
「他上你家去了幾次?」
「我記不清了,大概 20 次。」
「他叫什麼名兒?」
「我不知道,他告訴我他是個大軍官。」
「你從他那兒得錢了嗎?」
「得了。」
「一次多少錢?」
「20 塊。」
「一共得了多少?」
「差不多 500 塊吧。」
「同志們,革命群眾們,」那年輕人轉向我們,「我們該怎麼處置這個吸革命軍人血的寄生蟲?」
「五馬分屍!」一個老女人吼道。
「點她的天燈!」
「往她臉上拉屎!」一個小小的胖姑娘喊。她舉起手來,大拇指朝上,食指指向穆英,像一把小小的駁殼槍(即手槍)。一些大人竊笑起來。
有人拿來了一雙破布鞋——那是淫婦的象徵,傳到前面去。那個苗條的年輕女人接過鞋,把它們拴在一根帶子上。她爬上桌子,打算把它們掛在穆英的脖子上。穆英用胳膊肘往旁邊擋,鞋被碰掉在地上。一個結實的小夥子把鞋撿起來,跳著用鞋底扇了穆英兩個耳光。「你還頑抗,你想改造自己,還是不想?」他責問道。
「想,我想,」她順從地說,絲毫不敢再亂動。這時破鞋被掛到她的脖子上。
「這會兒她是個臭婊子了。」一個女人說。
「給我們唱個曲兒。大妹子。」一個農民朝她說。
「同志們,」戴眼鏡的人又開口了,「讓我們繼續批鬥。」他轉向穆英問,「另一個男的呢?。」
「一個從蘋果村來的農民。」
「幾晚上?」
「一晚上。」
「撒謊!」
「她不老實!」
「照她嘴上來一下子!」
那年輕人揮手讓人群安靜,繼續問,「你從他那裡得多少錢?」
「80。」
「就一晚上?」
「是啊。」
「詳細點兒說,我們怎麼能信你?」
「那個老傢伙是到鎮上來賣豬崽的。他的一窩豬崽一共賣了 80 塊,他就把錢給我了。」
「為什麼你收他的錢比那個軍官多?」
「沒有,我沒多收他錢。他一晚上幹了 4 次。」
有人笑了起來,在下面悄悄說話。一個女人說,那個老傢伙肯定是死了老婆的,或者是個光棍。
「他叫什麼?」那年輕人又問。
「不知道。」
「他是個有錢人,還是個窮人?」
「窮人。」
「同志們,」那年輕人對我們說,「聽見了吧,一個貧農一年到頭在地裡幹活,只有一窩小豬可以賣。這錢是他家買油鹽的錢,可這條毒蛇一口就把這筆錢吞了。我們應該拿她怎麼辦?」
「斃了她!」
「砸碎她的腦袋!」
「把她的尿打出來!」
有幾個農民開始朝台階前湧過去,摩拳擦掌。
「等等。」一個胸前戴著一枚大毛主席像章的女紅衛兵用命令的口氣說,「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同志們,我們用文鬥就能很容易地把她批倒。武鬥不能解決思想問題。」她的話止住了那幾個憤怒的農民,他們就待在人群裡了。
嗚,嗚,嗚,嗚。從南邊傳來火車的鳴叫。這很奇怪,因為開 4 點那趟車的是幾個老年的司機,他們很少拉汽笛。
「第三個是誰?」近視眼接著問穆英。
「一個紅衛兵。」
人群哄笑起來。有的女人叫紅衛兵們對她再砸一瓶墨水過去。「穆英,你要對你自己的話負責,」近視眼語調嚴肅地說。
「我說的是實話。」
「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他上個月帶宣傳隊打這兒經過。」
「你跟他睡了幾次?」
「一次。」
「收多少錢。」
「沒收到錢,這個小摳兒一分錢沒花,他說他才是幹活的人,應該付錢給他。」
「結果你被他算計了?」
人群裡有些人大笑起來。穆英用她的拇指擦了擦鼻子,她臉上立刻出現了一道鬍子。「可我教訓了他一頓。」
「怎麼教訓的?」
「我擰了他的耳朵,打得他淌了鼻血,又把他踢出去了。我不許他再來。」
人們開始在下面交談起來。有人說,她是個厲害女人,知道什麼東西是她的。有人說那個紅衛兵不地道;你想得東西,就是得付錢。還有幾個女人說,那個流氓就是該揍。
「親愛的革命群眾們,」高個子領導開始說話了。「我們都聽到穆英承認的罪行了。她把我們一個軍官,一個貧農勾引下水,她還把一個紅衛兵打得鼻青臉腫。我們是不懲罰她就讓她走,還是該給她一個深刻的教訓,讓她以後不敢再犯罪?」
「給她一個教訓!」一些人齊聲喊道。
「那我們給她遊街。」
兩個紅衛兵把她從凳子上拉下來,另一個拿起那頂高帽子。
「弟兄姐妹們,」她哀求道,「請饒了我這一回吧,別,別啊!我保證改正錯誤。好好做人,救命,哦,救命!」
抵抗是沒有用的,一眨眼,那頂高帽兒就結結實實地戴到她頭上。他們在她胸前的兩只破鞋之間掛了塊牌子,牌子上寫著:
「我是破鞋,罪該萬死」
他們還往她手裡塞了一面鑼,讓她敲著鑼喊貼在鑼內面的話。
我和夥伴們跟著人群走,覺得有點膩歪了。東街上的孩子挺野的,他們朝穆英的背後扔石頭,一塊石頭砸著了她的後腦勺,血淌進了她的脖子。紅衛兵們不許孩子們再扔石頭,因為有一塊沒砸著穆英,卻砸在另一個人的臉上。那些不能跟著走的老人,就站在椅子上,或窗台上看熱鬧,手裡拿著煙袋和擦汗的毛巾。我們想跟她遊完所有的街道。這得花上好幾個小時,因為在每個街頭都要停一會兒。
「碰」,穆英敲響了鑼,說,「我是牛鬼蛇神。」
「大聲點兒!」
咚咚……「我養漢了。我遺臭萬年。」
當我們走出市場時,斜眼兒從一條小巷裡跑出來,抓住我的手腕和光的胳膊說,「有人死在火車站了。走,看看去。」「死」這個字讓我們立刻來了神。我們五六個孩子朝火車站跑去。
死了的人是孟粟。有一群人聚在離車站一百多米遠的東邊鐵路上,有幾個人在檢查鐵軌。上面沾了血和星星點點的皮肉。一個人用步子量了量變了色的鐵軌說,火車拽了孟粟至少走了有十丈地。
在鐵路的下面,孟粟沒有頭的身體躺在溝裡,他有一隻腳不見了,白白的腿骨戳出來好幾寸。他的身上開了那麼多處口子,使他看上去像肉案上的一大塊鮮肉。在他身體後面十步開外的地方,有一頂大草帽放在地上,我們聽說他的頭就在那草帽下面。
光和我走下斜坡去看那顆頭,別的孩子都不敢看。我們倆互相瞧瞧,用眼睛詢問著誰去挑開那頂草帽。我抓著我的木砍刀,用它挑開一點草帽的邊緣。一群綠頭蒼蠅飛了出來,嗡嗡地像被惹惱了的馬蜂。我們彎下身體窺視那個頭。只見兩顆長長的牙從上嘴唇齜了出來。一隻眼珠子沒了。花白的頭髮變了顏色,頭上糊滿了泥漿和灰塵。張開的嘴裡充滿了紫色的血糊。一隻小蜥蜴跳起來,竄到草叢裡去了。
「哇!」光一口吐了出來,高粱糊混合著一些碎豇豆噴濺在黃色的大卵石上,「別看了吧,白貓。」
我們在車站逗留著不走,聽著對這事故的不同說法。有人說孟粟喝醉了,睡倒在鐵軌上。有人說他根本沒睡倒,而是在鐵軌中間對著開來的火車走過去,瘋了似的大笑,有人說他根本沒喝一滴酒,因為他在往車站去的路上跟碰到的人還含著淚說了話的。不管怎麼說,他反正死了,碎成好幾塊兒了。
這天晚上我往家走的時候,聽到穆英在煙濛濛的傍晚哼叫。「送我回家呀,哎,救救我,誰能救救我呀?你在哪兒?你怎麼不來帶我回家呀?」
她躺在汽車站那邊,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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