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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二月十四日：玫瑰戰爭
有一年情人節，正是我在電台做節目。黃昏時分做完節目下樓來，看到舊電台大樓的寬樓梯上暮色重重，鏡子像水窪一樣泛著光。我這時遇見一個應該接我下面節目的女子，她走路的樣子有點奇怪的沉迷，斜斜的，像是在夢裡面。然後，我看到她手指上繞著一朵玫瑰。
一開始，我心裡笑她「老夫聊發少年狂」，她那不怎麼年輕的臉上，眼晴在閃光。然後我想，也許受挫的願望也會像早夭的人一樣，永遠年輕，永遠停在那個失去的一刻。一個人一旦到了曾經受挫的情境，就重歸那個年代。
這世上，恐怕是中國女子最在乎玫瑰了。在真的生活中，中國女子很難從情人手裡得到一朵紅玫瑰，而想像的最多的，卻是這樣的花。常常路過花店時，站下來看片刻的人，都是女子，可她們只是望著那些漂亮的玫瑰，她們等一個心儀的男人送自己。
那種想像等於某種給女人看的幻想文學：三十年代好萊塢抖抖縮縮的黑白片裡出現過的玫瑰，六十年代初出版的外國翻譯作品中，長長的外國人名下被劃上細黑線的那些托爾斯泰以及巴爾扎克筆下握在不幸美女手裡的玫瑰，八十年代第一批聖誕卡上，那被插在外國郵箱裡，加了柔光鏡才拍的玫瑰，還有九十年代初的二月十四日，南京路淮海路上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玫瑰花攤，全都是中國女子關於玫瑰的幻想材料。
玫瑰好像代表了女子心中浪漫的完美的愛情。那些良辰美景，才子佳人，那些花前月下，兩情相悅，玫瑰是這一切的總代表。也許，這是中國女子內心總有孩子氣尚存的原因？有一年情人節，我在街上專找拿了玫瑰的女子看。不管清純的還是風塵的臉上，出色的還是粗陋的眉宇間，總能夠找到一種大喜之下不知所措的神情。將那朵花，擎在手裡不是，捧在胸前也不是，無論如何不能泰然享受它，大概是因為太重視了，也太陌生了。
那些沒有情人節的日子裡度過青春的女人，大都從來沒得到過表示愛意的玫瑰花。那時候沒有玫瑰花，也沒男人有送人玫瑰花的習慣。
說起來，關鍵是中國男人不樂意送情人玫瑰。在玫瑰花四處可買，想玫瑰花的女孩如潮洶湧的時候，在馬路上就是看不到倒提著一束玫瑰花大步如飛的男人。有爽朗的女子抱怨：「不管我怎樣明示暗示，他就當沒聽見。」而那頂真的男人則說：「一定要我舉著玫瑰花跑來跑去，很肉麻。」
就是陪著女朋友買玫瑰的男子，一起走在街上，臉上也會加上一點訕然的神色，彷彿對迎面而來的路人小心解釋：「都是這死小姑娘要這樣，不好意思。」好在通常得了玫瑰花的女子心思全在自己身上，要是回臉看到身邊人的臉色，只好拿花照那張臉摔過去了事。
說起來，送花是最強迫不來的事，只是一顆芳心沒有了玫瑰，難免遺憾。這種遺憾，有時就是船板上的沙眼、汽球上的小洞、萬里長堤的蟻穴。我有個朋友，人到中年，什麼都有了，是那種老派人家結婚，要請她去為新娘縫婚床上的被的全福之人，出國進修三個月，回國以後突然將自己原來的生活悉數推翻，再度出國。一時關於她的流言四起，而她從不辯一詞，誰要與她探討變心原因，就等於與她斷交。
不經意的有一年有一天，在一張報紙的副刊上看到她寫的一篇小文章，寫到她在異國的一天早上，門鈴響，她開門出去，赫然看到一束玫瑰和一個人，這才想到這天是她的生日，然後才想起這是她一生中收到過的唯一的玫瑰花。
對於中國女子，玫瑰花實在太美太香，為了這七天左右定謝無疑的玫瑰，可以赴湯蹈火去。說起來，中國女子怎麼不是最古典最浪漫的那種人呢？而中國男子怎麼不是最頂真最敏感的那種人呢！只是他們常常嘮叨說：「花有什麼用，都是那種不負責任的法國小男人騙女人的手段，而我，給你家，給你鑽戒，等你老醜了，也不離開你，實實在在的。」
中國女子也不是不承認這一點，只是難以釋懷，老覺得自己有什麼東西很讓人不甘心地丟失了。剩下的撥指數來，沒有一樣是閃閃發光的。
不過，可以說中國女子有點玫瑰花癡，卻不能說她們是玫瑰花丐。她們對中意的男子往往抱著恨鐵不成鋼的怨懟，但也是有氣節的。有個女孩在一年的情人節晚上不高興，因為她知道這個晚上自己收不到花，因為沒有情人。可她收到了一朵花，是個她從來沒注意過，也不會喜愛的男生送到她宿舍裡來的。她拿著花，草草地謝過了，回到屋裡忍不住要哭，因為她一生中的第一朵紅玫瑰，竟是她不愛的人送來的。這比沒人送玫瑰的獨自度過的晚上，還要讓人沮喪。
所以，本不愛送玫瑰的中國男子似乎也不必太多事，對有些事有些人。可亦不是太省事，對另一些事和另一些人。總之，不容易，想做到不肉麻，不讓人討厭又不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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