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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回家
這一個夏天我走得真遠。背起背囊走向歐洲航班的那個清晨，突然想起第一次出門旅行的情景：在上海的北站，我的媽媽來送我，如今已隔了整整十七年的光陰。每一次走向火車或者輪船或者汽車或者飛機的時候，那種心如鳥群、一散漫天的感覺，仍舊完好地保留著。
在清晨的柏林街頭，我背著背囊，提著一梭碩大的香蕉，看到去年見過的開著花的芙利達樹如今綠葉如織，又看到將長髮束在腦後一飄一飄走在街上的年輕人。柏林是我心愛的城市，走在街上我忍不住微笑起來，此時的感覺，就像薄薄的襯衫在大盆清水裡舒展漂蕩著一樣。
在法國的中部，在下著雨的田野和公路邊上，嚼著一塊質量不好的法國糖，在小酒館裡喝熱咖啡，糖渣在牙齒裡硬硬地粘住，像又長出一顆新的牙齒。小酒館的走廊裡暗暗的，放著一個巴爾扎克時代的櫃子，棕色的，有著古老的花紋。法國式的熱咖啡的氣味，法國羊角小麵包暖烘烘的香氣，以及外面發黑的木柵欄，碧綠的草坡和秀氣的樹林。我站在那暗暗的酒館的走廊裡面，想著藝術、浪漫、自由和愛情這些古老字眼的含義，想著也許有一天，租一間坡上的房子，鄰著一間烤小麵包的小酒館，每天可以到那裡去寫作，用中國的綠格子稿紙寫一本書。
在西班牙中西部的薩拉曼卡，裹在激動的西班牙人群裡看一群鬥牛士怎樣捉弄一頭孤獨的牛，牛有著又圓又大的眼睛，牠不停地越過鬥牛士的紅袍跑向入口處，我知道牠想回家去。在馬德里狂歡的星期六夜晚，西班牙女孩拉我站在街角拿著蝦和葡萄酒看滿街的男人，因為她想知道一個東方女人對男人的審美觀。高大的男人在喝酒，黑頭髮綠眼珠的男人在彈吉他，金髮的矮胖男人在隨著音樂扭動身體，這是我第一次在街上欣賞夜晚的男人。感覺不錯但心得並不多。這時候西班牙女孩在旁邊倒抽一口冷氣：「哦，多麼偉大！」她瞪大眼睛看著街角，「這是無與倫比的男人啊！他臉上有著猛獸的神情！」我轉過頭去看，一個棕色皮膚的男人坐在露天的桌邊，虎視眈眈地喝著一大杯鮮胡蘿蔔汁。
在葡萄牙的波爾圖，早晨跑進旅行者資料中心去索地圖，旅遊中心的小姐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今天是葡萄牙的旅遊者日，我們準備了禮物給每個今天進資料中心的旅遊者。」那是一枝長長的紅紅的含苞的玫瑰，葡萄牙的紅政瑰。中午，在山頂上的教堂外，我失手打壞了照相機，它毫無預兆地一落，砰地落在十五世紀的大磚地板上，自動系統停止工作。晚上回到營地，兩個坐在黑了燈的車裡的法國小夥子，向我說了一會porto的酒吧音樂和歷史悠久的葡萄牙雪利酒，並特意送一支捲著興奮劑的香菸給我，還在黑暗中鄭重地聲明：「不會上癮的，只是很放鬆而已。」我步步為營退進帳篷，拉上雙層的拉鏈，再拉好睡袋的拉鏈，像一條青蟲一樣蜷縮著身子，再怯怯地想：抽，還是不抽？
在俄羅斯的聖彼得堡，大雪落在「凶殺地」禮拜堂時，穿著夏天的球鞋把雪踩得沙沙地響，去看一七○三年的街道，涅瓦大街和冬宮，看到那著名的冬宮拱門，想起來的，是電影裡的列寧，將手指插在背心裡，領導著俄國的革命。聖彼得堡是我心愛的城市之一，在那裡，許多個時刻，會突然明白了自己一點，多年之前的事和人，多年之前的書和電影，會突然從重重疊疊的往事裡站起來。
在八月中旬的北京，放下髒髒的行李，到一家小飯館去吃一頓最地道的中國餐，涼拌豆腐皮，大白菜丸子砂鍋和炒青菜，大碗的米飯，柔軟地粘在一起，真正的噴香。坐在木頭桌子旁邊，聽著滿耳的北京話，突然想起了自己家的床，白白的床單，用得軟軟舊舊的被套，那才是屬於我自己的床。回頭看看，旅行的日子裡有那麼多新鮮的事情發生，只是失掉了屬於我自己的舊被套和可以睡得很熟的屋角的床。
在十一月中旬的上海，那個因為時差的關係不能入睡的深夜，聽著靜夜裡細小的聲音，夜歸的自行車輪軋在街道上，我用嘴唇輕輕地夾住被套，不錯，軟軟的舊舊的纖維鬆弛了的被套，那是我的。
那時候想起了十七年前的秋天，也是回家，也是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很深、很深地吐出一口氣來，整個人像放了氣的氣球，軟軟地軟軟地落在地上，身上落滿了天空的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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