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的女兒(AI0048)
Hanna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藍小說
作者：瑪麗安．費吉森
       Marianne Fredriksson
譯者：彭倩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9年07月22日
定價：320 元
售價：253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08頁
ISBN：957132941x

【前言｜書摘 1-1｜書摘 1-2｜書摘 1-3｜書摘 1-4｜書評】

▼  書摘 1-1

安娜　序曲

1

她的心就像冬日一樣澄淨，如同冬雪初落之日一般寧靜清朗。刺耳的聲響滲透而入，搪瓷碗掉落在地的鏗啷聲與尖銳的哭嚎。這使她受到驚嚇。就像鄰床那切入白色空無的低泣。

她在的地方有許多人哭泣。

她在四年前喪失記憶，幾個月之後她的語言能力也消失了。她可以看可以聽，但卻無法說出物品或是人的正確稱呼，因此他們也就失去了所有意義。

她就是在那時來到這個時間凝止的白色國度。她並不知道她的床位在哪兒，也不曉得自己的年齡究竟有多大，但她卻找到了一種新的生存方式，並以謙遜的微笑來哀求憐憫。像個孩子似的。而就像小孩一樣，她同樣也對情感，以及人與人之間無言的激盪與交流，有著敏銳的感知能力。

她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那是一種知識，而不是一個觀念。

伴隨她繼續活下去的是她的親人。

她的丈夫每天都會來。他們倆人總是進行一場無言的聚會。他已經九十多歲了，因此他同樣也是瀕臨死亡邊緣。但他既不想死，也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就像他總是一手掌控自己與她的生活一般，他開始以同樣的意志力來頑抗那不可抗拒的命運。他替她按摩背脊，活動膝蓋關節，並為她大聲念誦當日的報紙。她完全無法反抗他。他們有著一段漫長且複雜的婚姻關係。

但最令她難以承受的，卻是他們居住在另一個城鎮的女兒前來探望的時候。老女人對於時間與距離早已一無所知，但卻總是在女兒來到之前就開始顯得焦躁不安，彷彿當她在清晨醒來時，就開始感覺到那輛車正在穿越鄉野，而車中那個手握著方向盤的女人，正帶著所有的非理性期望朝她奔來。

2

安娜知道自己就像孩子似地要求過度。但她完全沒有辦法，每當她決定放棄的時候，她的心中就會迅速燃起另一個希望：只要再去一次，或許就可以為那許多來不及詢問的問題找到一個答案。但在經過幾乎長達五個鐘頭的車程，最後終於開車彎進醫院的停車場時，她就已開始接受一個事實︰這一次她的母親同樣也不會認得她的。

然而她還是要繼續提出問題。

我這麼做是為了我自己，她心中暗想。不論我說些什麼，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差別了。

但是她錯了。約翰娜雖然無法了解語言的意義，但她卻可以感覺到女兒的痛楚與她自己的無力。她並不記得，去安慰這個總是提出奇怪問題的孩子，是她應有的責任。但需求依然存在，而她對於自己無能的罪惡感也依然存在。

她渴望能逃入沈默世界，想要閉上眼睛。但她卻做不到，她的心怦怦跳動，她眼瞼後的黑暗是一片痛苦的猩紅。她開始哭喊。安娜企圖安撫她，好了，好了，羞愧地擦拭老女人的面龐。

她就是在那時來到這個時間凝止的白色國度。她並不知道她的床位在哪兒，也不曉得自己的年齡究竟有多大，但她卻無法阻止約翰娜絕望的哭喊。安娜嚇得連忙按鈴求助。如同以往一般，等了許久還是遲遲不見人影，但最後門口終於出現了一名漂亮女孩，她有著一對年輕但卻毫無深度的眼睛。安娜可以看出那對藍色眼睛中的蔑視，而在那一瞬間，她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在那女孩眼中的樣貌︰一個有些蒼老的女人，看起來焦躁而笨拙，站在一個真正的老女人旁邊。

「好了，好了，」她也同樣低聲安撫，但她的聲音卻堅硬而冷酷，就像她那隻放在老女人頭上的手一般堅硬冷酷。然而她的安撫卻奏效了。約翰娜迅速睡去，速度快得就像是超現實的幻境。

「我們絕對不能去驚擾病人，」女孩說，「現在妳先安安靜靜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們大約在十分鐘之後會過來替她換衣服和床單。」

安娜羞愧萬分地悄悄溜走，穿越日間康樂室，走到陽台外面，摸出她的香煙，深深吸了幾口。這使她稍稍平靜下來，可以開始思考了。最初她感到的是憤怒︰該死的母狗，硬得跟釘子似的。當然，長得是很漂亮，而且年輕得要命。母親是因為害怕才這麼聽她的話嗎？難道這裡有著一種能讓無助老人感覺得到，並乖乖順從的嚴格紀律嗎？

然後她開始自責。這個女孩只不過是在做份內的工作，做所有依據自然法則，她自己所應該承擔的一切工作。但她卻做不到，即使在時間與空間都允許的情況下，她依然無法逼使自己去做。

最後她才愕然了解到，她的母親已經由某種不可知的方式，被她的問題所觸動了。

她將香煙捻熄在桌子邊緣剝落的鏽斑上，裸露出的錫板彷彿是對腐朽的一種遲疑讓步。天啊，她是多麼疲倦啊。母親，她暗暗心想，親愛美好的母親，妳為什麼不好心一點，快快死去呢？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心虛地眺望下方的醫院庭院，那裡的楓樹開滿了花朵，並散發出糖蜜的芳香。她將這股香氣深深吸入肺中，似乎是想在這春日氣息中尋得些許慰藉。但她的感覺十分遲鈍。就好像我自己也死了似的，她暗自忖度，然後她連忙轉身離去，下定決心地大步走向值班護士的辦公室。敲了門之後，她才想到︰希望裡面的人是馬塔。

裡面是馬塔，是她在這裡唯一認識的人。她們像老朋友般地互相問候，然後女兒坐在訪客的椅子上，而就在她準備開口詢問的時候，她胸中突然泛起一股強烈的情感。「我並不想哭，」她說，然後開始低聲飲泣。

「這並不容易，」護士說，並將面紙盒推到她的面前。

「我想要知道，她究竟了解多少，」女兒說，哽咽地表示她希望母親能認出她，描述她對母親所提出的種種問題，以及早已不知世事的母親所出現的反應。

馬塔毫不訝異地靜靜傾聽。

「我想，老人可以用一種我們難以捉摸的方式來理解一切。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妳自己生過兩個孩子，所以妳應該曉得，嬰兒可以感覺到一切，感覺到周遭的不安與喜悅。嗯，妳想必還記得吧？」

不，她不記得了。她只記得當時那種溫柔深情與無能挫敗相互交替的激盪情緒。但她可以了解護士在說些什麼。她在她的孫女身上學到了許多。

然後馬塔以安慰的話語來說明老女人目前的一般狀況。他們已治好她的褥瘡，因此她現在並未受到任何肉體上的痛苦折磨。

「但她晚上睡得很不安，」她說。「她好像會作惡夢。她常常尖叫著醒來。」

「是作夢嗎﹖」

「她當然會作夢，每個人都會。可惜的是，我們永遠也不知道，我們的病人究竟夢到了什麼。」

安娜想到他們家中飼養的貓兒，這個可愛的生物經常在沈睡時突然跳起來，張牙舞爪地發出威嚇的嘶聲。然後她立刻為這個念頭感到羞愧。但馬塔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困窘。

「考慮到約翰娜目前虛弱的身體狀況，所以我們並不想為她注射鎮定劑。此外，我也認為，她或許需要她的夢。」

「需要？」

馬塔假裝沒注意到另一個女人聲音中的驚訝。

「我們正在考慮給她一個單獨的房間，」她繼續說下去。「如果照這樣下去，她會干擾到病房中的其他病人。」

「一個單獨的房間？這可能嗎？」

「我們正在等七號房的伊米爾，」護士垂下雙眼。女兒直到倒車駛出醫院停車場之後，才領悟到這句話的真正含意。伊米爾是一位老牧師，在過去這許多年中，她常常聽到從他房中傳來的唱詩聲。今天他的房中沒有任何動靜，但她剛才並沒有把這放在心上。在這段歲月中，她曾聽到他吟唱出活在死亡陰影中的生命，以及那位正等著以恐怖的最後審判來迎接世人的上帝。

3

約翰娜的祕密世界遵循固定的時間軌道。它總是在凌晨三點開始，在天剛破曉時結束。

那裡有著豐富繽紛的畫面，充滿了色彩、氣味，與人聲。還有一些其他的聲音。瀑布的咆哮，風掠過楓樹的呼號，以及林中小鳥的歡喜鳴叫。

今天晚上出現的畫面，讓她在觀看時激動得渾身顫抖。那是一個夏日清晨，有著懶懶的斜陽與長長的影子。

「你一定是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吼道，她父親的聲音。他氣得滿面通紅，在盛怒中顯得十分駭人。她嚇得連忙用手臂環抱住他的雙腿。他將她抱起來，用手撫摸她的頭。

「妳說是不是，女兒？」

但她的哥哥正站在房間中央，穿著有著閃亮鈕扣的制服與高統皮靴，顯得十分帥氣，而他同樣也在大聲怒吼。「躲到山洞裡去，所有人全都躲進去，今天就待在那裡不要出來。他們可能明天就會到這兒來了。」然後出現另一個機智穩重的聲音。「現在聽我說，孩子。你的意思是，住在摩斯的阿克瑟爾和歐利，還有住在福瑞德瑞克沙德的阿絲翠德的兒子，就要到這兒來槍殺我們了？」

「是的，母親。」

「我想你大概是瘋了，」又是那個熟悉的聲音，但這一次卻顯得沒有那麼確定了。父親望著那名軍人，兩人默默對視，而年長的男人無法漠視年輕男子目光中的嚴肅與認真。

「那我們就照你的話去做吧。」

畫面迅速轉變，開始不斷地變換移動。匆忙奔跑的雙腿，搬到一旁的傢具。她看到了地窖，裡面的儲藏物立刻被搬運一空。最先是一大桶醃豬肉，然後是一桶鯡魚，一袋馬鈴薯，一罐雲莓，一片片堅硬的圓形脆麵包，全都搬出來堆到地上。然後運到山下的船上。一個個裝滿棉被衣物的大布袋，還有存放在屋子裡中的所有羊毛，也全都依循相同的路途，運送到山坡下的湖邊。她看到她的兄弟們在划船。他們滿載著貨物離去，隨後再空船而返。

「油燈！」母親喊叫著朝屋中奔去。

但軍人攔下她，並大聲喊道︰「不行，母親，我們不能發出任何亮光。」

小女孩睜大眼睛好奇張望。然後看到一隻硫磺蝶停在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