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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第 2 章 多些親密，少些性愛
──愛情追求親密感，但慾望卻需要保持距離
對有些人來說，愛與肉慾不可分割，對某些人則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然而，多數人卻在愛情和肉慾相關卻又衝突的灰色地帶，表達情慾。
—傑克．莫林，《情慾之心》（Jack Morin, The Erotic Mind）
頭一回跟一對伴侶交談，我總會問他們當初怎麼認識的，又是被對方的什麼吸引。因為我們藉由發問進行治療，因此在一般人身處熱戀、身不由己的狀態時，通常不會來找我。有時，他們需要被輕聲提醒往日情景，雖然分居或面臨痛苦的伴侶，很難專注在兩人當年在一起的原因，但每對伴侶的「創世神話」中都有把鑰匙，用來理解屬於兩人關係的故事。
「她是美女。」「他聰明又風趣。」「他渾身散發活力，流露出無比的自信和風格。」「我覺得是她給人的溫暖。」「我覺得是他的溫柔體貼。」「我知道她不會離開我。」「我喜歡他的手。」「他的大老二。」「她的眼睛。」「他的聲音。」「他做的煎蛋捲超好吃。」用來形容經過理想化的情人，每個特點總是華麗又精采。少數人將愛情視為演練，甚至也是美味可口的欺騙，至於一開始是如何，又有誰在意？
我們將愛人的良善本質放大，幾乎是授予他們神秘的力量。我們轉化這些力量，也被這些力量的存在轉化。「他會逗我笑。」「她讓我覺得自己既特別又聰明。」「我們可以一聊就是幾小時。」「我知道我信得過她。」「我有強烈被接納的感覺。」「他讓我覺得自己很美。」類似的評語一方面凸顯被愛者的極度美好，或者顯示他放大我們、提升我們的能力。心理分析師依索．史貝克特．皮爾森（Ethel
Spector Person）寫到：「愛情以想像的舉動之姿，從你我的內心升起，愛情是運用創造力的綜合體，目標是圓滿我們最深層的渴望、最古老的夢想，給我們新的生命並轉化自己。」愛情同時證實並超越「我們」的人。
愛情的一開始總是充滿各種可能，因為「開始」帶有「完成」的希望。我們透過愛情想像新的存在方式，你用我不曾看待自己的方式看待我，你美化我的不完美，我喜歡你眼中的我。經由你且有你相伴，我將成為我渴望成為的樣子，我將變得完整。被自己選擇的人選擇，是墜入情網最有面子的事之一，讓人深深感覺自己是重要的。我是重要的。你確認了我的重要性。
我一面聆聽一對伴侶描述伴隨愛情發生的合併過程，也瞥見將伴侶推向彼此的夢想。任何邂逅的第一階段都充滿幻想，它是源源不絕的投射、期盼和一連串開端，或許會演變成一段關係，也或許不會。在你面前的，是你幾乎不了解的人，你想像兩人一起攀爬吉力馬札羅山（Kilimanjaro），建造一棟登得上《建築文摘》（Architectural
Digest）的房子，孕育兩個人的寶寶，或是那些像天氣一樣難以捉摸、數不清無法抗拒的幻想。當我的患者細數他們感受到的狂喜，我也能趁機一窺廢墟殘骸下，他們過去的樣子。
充滿希望的極樂狀態
約翰跟畢翠絲在交往的最初半年幾乎處在極樂狀態。約翰是證券交易員，經歷過網路革命的大起大落。我頭一回在治療時遇見他，他才剛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財富凋零，他花很多天盯著電腦螢幕看，無助地追蹤投資組合變成壁紙，一面喝著最後一滴單一麥芽蘇格蘭威士忌。他也曾在與女友相愛相惜五年後經歷情慾崩潰，正面臨情感、事業和財務的三重危機。當他遇見畢翠絲時，彷彿從昏迷中甦醒般，從內心深處感到解脫和重生。畢翠絲宛如古典名畫的美女，年約二十五，在英文研究所就讀，比約翰年輕十歲，兩人會蜷在被單底下一聊好幾小時，做愛，再聊天，做愛，最後睡覺（時間不長就是了）。日子就在交往之初的狂喜中度過，兩人感覺自由、開放，他們喜歡踏進對方的世界，對彼此的好奇永無止盡，沉浸在相互依存和溫暖的感受中，免於外在世界的苦惱。
隨著關係進展，約翰跟畢翠絲漸趨平靜，最初的興奮感成熟了，真實世界再度湧現，希望轉變成實質，進入親密關係。如果愛情是想像的舉動，那麼親密感就是實現的舉動，親密感會等到亢奮逐漸平息，這才耐著性子介入。時間和重複是親密的種子，我們一再選擇對方，於是創造兩個人的社群。
約翰和畢翠絲同居時，曾互相介紹自己的品味和偏好，也愈來愈熟悉彼此的怪癖，約翰愛喝不加糖的黑咖啡，而且一起床就要喝到當天的第一杯。畢翠絲則是要奶精但不加糖，不過她通常會在喝咖啡前先喝一杯開水。在這些希望當中，有些不費力就辦得到，有些必須學會接受，有些則是令人苦惱且具侵犯性，或根本就令人作嘔的。他們不禁納悶，像這個樣子，兩人要怎麼在一起生活呢（此時請舉出你的伴侶最讓人反感的三個習慣）。他們進入彼此的習慣世界，而這種熟悉感讓他們放心，它創造例行公事，從而滋生安全感，日益增長的熟悉感，也象徵不再受儀式與限制束縛。然而，儘管「不拘形式」在親密關係中是個受歡迎的特點，卻也證實使人情慾盡失。
當然，熟悉只不過是親密關係的一種表現，我們從另一個人身上不斷發現到的，遠遠超越表面的習慣。進入想法、信念和感情的內心世界，我們滲透到伴侶的心靈，我們交談、傾聽、分享、比較，揭露某部分的自己，同時也修飾、撥弄、遮掩其他部分。有時我得知某件關於你的事，是因為你把你的過去、你的家族、你在我們相遇前的生活都告訴了我，但我對你的了解，也同樣經常來自於側面觀察你、憑自己的直覺或是聯想而來。你呈現事實，我把點連起來，最後形成形象，你的奇特之處慢慢以公開或隱晦、有心或無意的方式透露給我知道，你內心的某些地方是容易到達的，有些則充滿火星文，必須費一番功夫才破解得了。經過一段時間，我漸漸知道你的價值觀和底線，當我目睹你如何進入這世界，也漸漸知道你是如何跟外界接觸，像是什麼令你興奮、什麼令你一觸即發、什麼讓你害怕。我逐漸了解你的美夢與惡夢，你使我成長，而這一切當然有好也有壞。
當約翰在這段新關係中安定下來，他在治療時也不再談論，於是我以為不談代表沒事。所以，當他在一年後再度提起，我便豎耳傾聽。
「我們交往順利，已經住在一起了，也處得挺好。她是美人胚子，風趣又聰明，我打從心裡愛她。我們沒有性生活。」
親密為性慾之母，……是嗎？
這年頭，美國的伴侶治療普遍相信，「性」暗示關係的好壞，換言之，只要知道感情好不好，就能推斷性不性福。如果伴侶彼此關愛和扶持，如果他們溝通良好、互相尊重、講求公平、信賴、有同理心而且誠實，就可以相當程度地假設兩人的愛慾持續不斷、強烈且有規律。派翠西亞．羅芙（Patricia
Love）博士在著作《熱力夫妻》（Hot Monogamy）中，發表這方面的看法：
順暢的語言溝通，是美好性生活的一大關鍵。當伴侶在一天當中，自由分享各自的想法和情緒的同時，也在創造彼此之間高度的信賴感與情感聯繫，讓他們在不受拘束的情況下，更完整地探索彼此的性慾。親密是性慾之母。
對許多人來說，充滿愛的堅定關係，確實能大幅提升並激發性慾。他們感覺被接納，彷彿像嬰兒般被層層包裹，那種安全感使他們自在。從感情親近而來的信賴，使他們得以宣洩自己在情慾方面的需求。但是，約翰跟畢翠絲的情形呢？他們可不是這麼回事，他們的關係融洽、親密、充滿愛（他們會溝通），照這麼看來，應該會是持久慾望的基礎才對，但事實並非如此。如果要對他們說任何安慰的話，那就是：很多人都不是這樣。
諷刺的是，造就美好親密關係的事物，不盡然造就美好的性生活。這有點違反直覺，但是根據我擔任治療師的經驗，感情愈親，往往伴隨著性慾的降低。這種負相關確實令人不解，顯然親密感的產生，無意間卻導致慾望消失，我想到許多對伴侶一走進我的辦公室，開口就說：「我們確實深愛對方，感情也很好。但是，我們沒有性生活。」喬知道瑞秋對他極度有興趣，卻不喜歡在肉體上跟她糾纏不清，因為喬只想在「上面」。蘇珊跟珍妮一起領養第一個孩子後，感覺比以往更親近，但那種親近感卻無法轉變成性慾。阿黛兒和艾倫把到旅館過夜當作親密，卻不怎麼有激情。撇開他們在情慾上的挫折不談，這些伴侶似乎都滿親密的，而非不夠親密。
安德魯和瑟琳娜從一開始就知道「性」是個問題，儘管他們如膠似漆，卻從不足以燃起對方的情慾。瑟琳娜在認識安德魯前，在好幾段長期關係中曾有過精采的性生活，根據她的經驗，親密度上升總是讓性愛變得更加美好，因此當安德魯的情況不如她所願，她感到非常吃驚。當我問她，既然從第一次約會起就感受不到他對自己的慾望，為何還要跟他在一起。她的回答是：「我想我們會一起處理這個問題，只要有愛，就會漸入佳境。」「有時候，愛情反而是障礙。」我解釋，「結果就適得其反。」
聆聽這些男女的話，讓我重新思索一直以來我對親密和性慾關聯性的假設。我不將性視為感情的唯一結果，而是把愛情視為分別的個體。性慾不光暗示關係的好壞，其本身就是平行發展的獨立故事。
伴侶的親密故事，讓我們得知許多他們的情慾生活，但這卻無法說明一切。愛情和慾望糾纏不清，彼此也不是因果的線性關係。在一起的伴侶，在精神和肉體生活上有高有低、有苦有樂，但這些高低點卻不盡然相對應，而是呈現交叉的狀態，彼此會相互影響，但也涇渭分明，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人懊惱人往往可以修補關係，但又不必在性方面做任何努力。或許，只有在某些時候，親密才是性慾之母吧。
「分」是「合」的先決條件
一般人動不動就以為，性的問題是因為不夠親近。但我要說的是，或許是我們培養親近的方式，減少了性愉悅所需要的自由與自主性。當原本親密的兩人融為一體，這時妨礙情慾的不是不夠親近，反而是太過親近。
「屈服」和「自主」是愛情的兩大支柱。我們需要在一起，同時也需要分開，兩者缺一不可。距離太遠就斷了聯繫，然而太過如膠似漆，卻又會使兩個差異鮮明的個人分不清彼此。於是，再也沒有什麼要超越，沒有橋樑要度過，沒有人在彼端可以拜訪，沒有另一個內心世界要進入，當兩人融合為一就再也不聯繫，因為沒有聯繫的對象。所以說，「分」是「合」的先決條件，而這也正是親密關係和性愛的基本矛盾。
聯繫與獨立的雙重需求（且經常互相衝突），是人類發展史的核心主題。童年的我們，打從心底依賴照顧自己的人，同時卻又需要獨立自主，於是便拼命地在兩者間尋求微妙的平衡。心理學家邁可．文森．米勒（Michael
Vincent Miller）提醒我們，掙扎的過程在孩童的夢魘中鮮明呈現，例如「墜落或走失之類被遺棄的夢，以及遭到攻擊或被怪獸吞噬之類被吞沒的夢」。我們帶著一只準備被啟動的情感記憶盒，與另一個成人建立關係，童年時的人際關係，助長或妨礙聯繫與獨立這兩組需求的程度，將決定成年後人際關係的脆弱度，也就是我們最渴望以及最害怕的部分。每個人都同時腳踏這兩種需求，需求的殷切度與優先順位在一生中不斷波動，我們最後選擇的，往往是氣質與自己的脆弱最相配的伴侶。
有些人在進入親密關係時，對於自己需要與人聯繫、親近、不落單、不被遺棄的需求，有著敏銳的覺察。有些人在經營關係時，會同時拉高對個人空間的需求，也就是說，由於覺察到應該保有自我原樣，於是開始警惕自己別被對方吞噬。情慾和感情會製造親近，但這種親近可能會變得令人難以承受，引發幽閉空間恐懼症，給人一種被入侵的感覺。一開始，「被套牢」讓人放心，而今卻成了囚籠。雖然我們需要親近，一如我們需要食物般的基本，但伴隨親近而來的焦慮和威脅卻可能抑制了情慾，換言之，我們想要「有點黏、又不會太黏」。
這些有關親密的迂迴曲折，遠不是約翰跟畢翠絲所意識到的。一開始的真實和自發性，並沒有讓他們預期到愛情在接下來的衝突矛盾。對當時的他們來說，親密是單純的，敞開心房、展現自己、與對方分享、開始成為透明人、更敞開心房……。
約翰跟畢翠絲的例子是典型的開始。事實上，他們體驗到肉體與精神的激烈融合，只有在還不認識的人身上才可能發生。早期階段的合併和屈服相對安全，因為兩人的界線仍舊由外在的事物來界定。約翰跟畢翠絲在彼此眼中是新的，雖然他們正逐漸往對方的世界移動，卻還沒有完全定居，仍然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就是在他們之間的空間，使他們得以做出完全沒有空間的想像。他們還在初相遇的興頭上，還沒有把兩人的關係合併為一。
一開始，你之所以能專心談感情，是因為兩人之間心理的距離已經存在，這是結構的一部分，兩人的相異是事實。墜入情網之初，你不需要營造分立性（separateness），因為你們仍是分別的個體，你們的目標反而是克服它。剛墜入情網的約翰和畢翠絲享受固有的距離，這距離使他們得以自由體驗愛慾的聚合，免於稍後提到的治療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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