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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第1章‧轉化工作中的不滿
對達賴喇嘛來說，這是很長的一天。早上七點半，吃過早餐的粗食糌粑 、喝過茶之後，這時的他已經起床四小時，完成了每日嚴格執行的祈願、研讀、靜坐冥想的早課。早餐過後，他展開一天的例行工作，這一天的行程表排得滿滿的，要不斷接見一個又一個訪客—他接見了印度政府的聯絡官，藏傳佛教古老教派的大喇嘛，俄羅斯聯邦其中一個共和國的總統，西藏流亡政府的高級官員，還有他個人辦公室的不同成員。
我和達賴喇嘛的會談，也被安排在這些私人會面的行程之中；而此時我則帶著仰慕的心情，看著他會見一群初來乍到的西藏流亡者。這群人費盡心力，利用任何能找到的運輸工具，翻越過喜馬拉雅山—幸運的人或許可以搭上一部老舊巴士，但大多數人能搭上的通常都是載貨卡車，他們得待在毫無遮蔽、高高的車床上，一路顛簸而來。有些人則是步行越過險峻的邊界，憑著不屈不撓的毅力攀爬行經高海拔的山路小徑。放眼可見失去了手指或腳趾的孩子—這是凍瘡造成的結果。許多人來到這裡時已身無分文、窮困潦倒，身上所穿的西藏傳統服裝也因為長途旅行而變得破破爛爛、滿布灰塵。在一些顯得蒼老、透紅，被惡劣天氣和刺骨寒風折磨、吹皺了的臉孔中，可以察覺到未曾言說的受苦痕跡，在歷經中國共產黨多年凌虐之後仍保有的堅毅心靈。然而，對這些人來說，這一生只要能親眼見到達賴喇嘛一面，於願足矣，他們凋萎的靈魂將因而復甦，重新注入希望與喜悅。達賴喇嘛對這群老老少少說了些鼓勵與期望的話語，以及一些非常實際的建議，包括「教育是成功的關鍵」以及「男人要小心別去嫖妓—很可能會得病。」
最後，下午兩點，這是他一天之中最後的一個行程，就是和我的會面。每天下午，我都會分配到幾小時的時間，跟他一起整理我們合寫的書，現在就是我工作的時候了。然而，我們的面談可完全不是兩個人面對面的促膝談心，實際上是由我向他提出無止境的難題，然後兩個人則掙扎著想要融會、調和東方與西方的觀念。我的問題總是又臭又長的，有一些還會被他說成很傻氣、或是根本不可能答得出來，然後就變成了我們之間流傳的笑話。我甚至還會挑戰他那好到出奇的耐性。
達賴喇嘛站在九重葛纏繞著的露天陽台上，他的後方就是位處印度北部，雄偉高聳、白雪覆頂的達俄拉達爾山。他熱誠地歡迎著我，引領我進入房中。自從二十年前第一次會見他之後，這個房間並沒有什麼改變，同樣有傳統的西藏唐卡繪畫懸掛在淡黃色的牆壁上，房間的一角則有著同一座佛教神龕，保護著華美的眾佛像，而對面的牆上也還是那幅由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西藏地形圖。就算是最不起眼的家具看起來也沒什麼改變，雖然那張沙發可能已經換過新的墊子了。
在我打開筆記本，笨手笨腳地操作著錄音機時，我們隨意地談到了他今天稍早的一些會面活動。通常達賴喇嘛會把我們的會面排在一天中的最後一個行程，所以每當我在外頭的接待室閒逛，等待會面時間來臨時，總是有機會觀察到各式各樣前來晉見達賴喇嘛的人們。而在那一天，我特別感動的是，竟有這麼多來自世界各角落的不同人們，都來請求他付出時間、提出建議。
會面一開始，想到這點的我便說：「你知道，我不得不注意到，有這麼多各式各樣的人們會來見你，這些人各自有著不同的專業、不同的工作。我也在思考，你到底是如何從事這麼多截然不同的活動？所以，這一週我打算鎖定在工作這個主題……」
「好的，這樣很好。」達賴喇嘛點頭說道。
「既然這週我們要談的是工作這個話題，我不禁好奇地想知道，你認為自己最基本的工作是什麼？」
達賴喇嘛看起來有點迷惑的樣子。「這是什麼意思？」
我很奇怪他為什麼會聽不懂這句話？這應該是個簡單的問題啊！
「嗯，在西方，」我解釋說，「你碰到某個人時，通常你會問陌生人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是做什麼的？』意思也就是『你在做什麼樣的工作？你的工作是什麼？』所以，如果你遇到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們不知道你是誰、也沒聽說過達賴喇嘛，甚至不知道你穿的和尚服代表什麼意義，只是像見到一般人一樣問你：『你是靠什麼維生的？』你會怎麼回答？」
達賴喇嘛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默默地省思這個問題，最後宣布：「什麼也沒有，我什麼也沒做。」
什麼也沒做？看到我瞠目結舌的樣子，他又重複了一遍：「如果我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答案可能就是如此。我什麼也沒做。」
什麼也沒做？我不接受這個說法。他跟每個我認識的人一樣辛勤工作，甚至還要更努力。比起他頻繁的海外參訪行程，今天這樣緊湊的行程表還算是輕鬆的了。事實上，去年我曾非正式地跟隨他前往美國參與巡迴演講，親眼看到了他馬不停蹄地犧牲奉獻、刻苦工作的一面。身為一個政治家，他要會見美國總統布希、美國國務卿鮑威爾，以及一群高級參議員與國會議員。身為一個心靈導師、出家的佛家和尚、悟道的佛教學者，他經常要講經傳道，解說佛學中最細微的奧妙哲理。身為一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以及世界和平與人權的堅實倡導者，他要向成千上萬的大眾發表演說。身為努力促進各信仰之間對話與和諧的宗教界領袖，他要與不同宗教的領袖人物會面—包括神父、猶太祭司拉比、牧師、印度教長，甚至是摩門教的長老代表。他會見科學家、學者、演藝人士，會見赫赫有名之士與沒沒無聞的人；每到一個地方參訪，他都要會見當地的西藏流亡人士，這些西藏人民正在新的國度裡努力生存、求取成功繁榮。他從早工作到晚，從一個城市旅行到下一個城市，密集的速度幾乎要將兩地融而為一了。在旅程當中，沒有任何會面或活動行程是出自他私人的要求—一切都是別人對他提出的邀約。而最令人佩服的是—不論行程表安排得多緊密，他似乎都能毫不費力地處理這些工作。他樂在工作。
他什麼也沒做？絕非如此！
「不對，真的不是這樣的。」我繼續緊迫釘人，「如果某個人很堅持，又再問你一遍呢？」
「嗯，」他笑了起來，「這樣的話，我可能會說：『我只是在照顧自己、關心自己而已。』」
聽到這樣狡黠的答案，我有點受挫，他似乎也感覺到了，於是微笑著繼續說：「我想這個答案也許不夠認真，但事實上，如果你仔細想想，確實是如此。這世界上有六十億的人口，都只是在『照顧好自己』，不是嗎？所以，不論一個人的專業是什麼、從事的工作是什麼，我們每個人從生到死，都只是在致力於照顧好自己，這就是我們主要的工作。」
我想要他形容自己的工作，不過這項嘗試看來是徒勞無功了。這並非是第一次，我早已注意到，他似乎不太願意談論自己在世上所扮演的角色。這或許是因為他並沒有自我關注的傾向，對攸關自我的事並不在意，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決定放棄談論他的工作，轉向比較廣泛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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