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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男孩惱火地站了起來，讓那點帶惡意的仇恨之情發作一下──是對那首歌？對這個人？──只見他把空杯子摔到地板上。「這位先生會付錢。」他對酒保說著，一邊大搖大擺走出去。就在那刻，黑爾才弄明白，這些人真是要來幹掉他的。
「下次相見時，她會帶上
橘子花的花環；
她的臉龐和表情啊
比以前更成熟啊。」
老傭人還在睡，黑爾坐在這已經沒有人的雅潔小室裡，朝著那女人直瞧。她的大胸脯在粗俗的薄薄夏裝之下高聳挺立。而他想：我必須離開此地，我必須離開──他悲傷而無望地瞧著她，好像正在凝望酒吧裡的人生。但他就是離不開，他還有工作呀，他們特別提到了《傳信者》。能上這份報紙也很光彩，此時黑爾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自豪的火花；他回想起從前自己走過的道路有多長！想想看，從街角賣報開始後，為一家發行只有一萬份的地方報紙充當個記者，週薪三十先令，在那雪費爾城一待就是五年。喝下另一杯威士忌之後，膽子陡然一壯，他告訴自己：真他媽的！如果讓這票人嚇得連工作都不想幹，那才真該死。這麼多人圍繞著他的時候，他們敢做什麼？他們沒勇氣在大白天裡，成千的目擊者面前動手殺他；和五萬遊客在一起，他會很安全的。
「過來這裡呀，寂寞的人兒。」他起先沒搞清楚那女人是對他說的，後來看到公共吧檯那邊所有的臉孔都朝著他笑，才知道指的是他，然後他突然想到：那幫惡棍要逮到他真是何其容易，這兒只有睡著的佣人陪伴著他。要到那邊的吧檯，他根本不必走出去，只要繞個半圈，穿過三個門，經過一間「女賓專用」的小沙龍就好。「妳要喝點什麼？」他說著，一邊帶著受寵若驚的心情靠近那位身材高大的女人。他想：如果她願意讓我跟她在一起的話，她可以救我一命。
「我來個濃葡萄甜酒。」她說。
「來杯濃葡萄甜酒。」黑爾對酒保說。
「你自己不點嗎？」
「不，」黑爾說：「我喝得夠多了。我可不能喝醉了。」
「怎麼不能──今天放假吶？喝杯貝斯啤酒吧，算在我的帳上。」
「我不喜歡貝斯。」他看看手錶。一點了。他的時間表在他心中搔刮著。他必須把卡片放到每一段路上去；報社的人用這個方法監督他，他們可以知道他有沒有摸魚。「來，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吧。」他懇求著那女人。
「你們聽聽他，」她對她的朋友們大聲宣布。她那帶著甜酒味的暖暖笑聲充滿了整個酒吧。「這真新鮮，不是嗎？我不敢相信我自己。」
「別走喔，莉莉。」他們對她說：「他不老實。」
「我真不敢相信。」她再說一遍，同時眨了一下她那溫柔、友善似母牛的眼睛。
黑爾知道怎樣可以把她弄過來。他以前曾用過那方法──只要週薪三十先令，他就可以把她帶回家去。他曉得現在用什麼辭令，講什麼笑話，可把她從那群朋友中拉出來，到一間小吃店愉快地聊天。但是他的思路卻斷了線，什麼話也說不出，只能重複：「去吃點東西吧。」
「往何處去，大爺？去『老船』？」
「是的，」黑爾說：「要是妳喜歡，就去『老船』。」
「聽到沒有？」她又大聲宣布，教大家都聽到──坐在仕女間裡兩位戴黑色邦妮帽的老婦，一直在小室裡睡覺的傭人，還有她自己那五六個死黨。「這位先生邀我去『老船』吶，」她裝腔作勢的說，「要是明天的話，我會很高興的答應，但今天我在野狗酒吧已經有個約會了。」
黑爾無望地把臉轉向門那邊。那個男孩，他想，大概還沒有時間去召集別人吧。在午餐時間他還是安全的；午餐之後那個鐘頭才是他最害怕的。
那女人對他說：「你不舒服，還是怎麼了？」
他的眼光，又轉回到她的大胸脯；她真像是一團黑暗，可以把人包住、無所不知又簡單明瞭；他看了覺得心裡絞痛。但是，在他那浸過墨水的、憤世嫉俗的骨子裡頭，一股傲氣油然而生，譏嘲著自己：「想鑽回子宮……想認她作娘……不願用自己的雙腳站立。」
「不，」他說：「我沒有不舒服，我很好。」
「你看起來怪怪的。」她友善而又關心地說。
「我沒事，」他說：「只是餓了。」
「那為什麼不在這裡隨便吃點呢？」那女人說。「阿貝，你可以給他做個火腿三明治吧！」酒保答應地說，是的，他可以弄個火腿三明治。
「不要，」黑爾說：「我得繼續幹我的事了。」
──繼續幹。到海濱去，盡快和人潮混在一起，隨時眼觀四面，注意每一個經過的人。他沒看到半張熟面孔，可是仍感到不放心。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很安全地隱沒在人群裡，但現在這些人卻又變成一座叢莽，使他覺得森林裡的土著可以輕易地伏擊他。前面站著一個穿法蘭絨的人，再過去是什麼人，他就看不到了。旁邊有個穿著紅罩衫的人，也一樣會擋了他的視線。三位老太太坐在敞蓬的馬車裡悠然經過，連蹄聲車響都是輕輕鬆鬆。這些人就是如此地好好活到今天的。
黑爾穿過馬路離開海灘。那邊的人少些：這樣他才能走快、走遠些。許多人在格蘭大飯店的平台上喝雞尾酒，一座優雅的仿維多利亞式天棚上飄逸著彩帶和鮮花，一位像是退休的政要，滿頭銀髮，粉撲撲的膚色，老式的眼鏡，帶著尊嚴，坐享他的雪莉白酒，讓生命悠哉流逝。兩個女人從四海俱樂部寬大的台階走下來，黃銅色的頭髮和貂皮外套，兩個腦袋像鸚鵡般緊靠著，互相交換鏗鏘有聲的自信：「『乖乖，』我很冷淡地告訴她：『妳要是還沒有聽過黛萊式燙髮呀，那我只能說──』」然後她們互相用尖尖亮亮的指甲比手劃腳嘰嘰咯咯地笑著走過去。五年以來，柯利‧基伯還是頭一遭沒趕上時間表上安排的行程。在四海俱樂部台階腳下，在這幢龐大古怪建築物的投影裡，他想起這群人已經買了他的報紙。也們不會在這麼顯眼的建築物前找他──他們應該知道他會在哪裡的。
一位騎著馬的警察從馬路中央經過，那匹可愛而又受過細心照拂的栗毛動物以優美的腳步走過發燙的柏油路面，牠真像是個百萬富翁買給孩子的昂貴玩具；你看了就不免欣羨那光潤的皮毛，真是亮得像抹光的桃花心木桌面，或是銀光閃閃的徽章；怎麼也想不透這樣的玩具還是可以用的。黑爾也沒想到自己會注意警察經過；警察對他而言實在沒什麼。有個人站在路邊擺個小攤子賣著東西，他整個半邊身體都失靈了：腿、手臂和肩膀。而那匹漂亮的馬走過的時候，宛如太后娘娘一般，姿態嫺雅地把臉別到一邊。「鞋帶，」那個人可憐兮兮地對黑爾說：「還是火柴？」黑爾沒有聽到。「刮鬍刀？」黑爾走了開去，那句話一字一字地插進他的腦子裡，他想起那細細的刀口和尖銳的痛楚。凱特就是那樣被殺死的。
路邊二十碼外，他看到鳩比特。老鳩是個大塊頭，梳得光潔的紅髮，和滿臉痘子。他也看見黑爾，但卻沒顯出認得的神情，只隨意地倚靠著一個郵筒，看著黑爾。郵差來收信時，鳩比特只挪了一下身子。黑爾看得出他正和那郵差開玩笑，郵差邊笑邊把信裝進袋子，但鳩比特從頭到尾兩眼都沒放在郵差身上，卻一直注意著街這邊的黑爾。黑爾心裡明白他想幹什麼；他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鳩比特的動作慢吞吞的，而且對他也像滿友好的。他只會用手臂挽著黑爾，把他拉到他要他去的地方。
一股絕望的讀書人的傲氣還撐著。他實在是嚇昏了，但他仍告訴自己：「我不想去死。」他還兀自挖苦地想：「我真不是當封面人物的料子。」這些事情都是真的：那兩個女人鑽進計程車，樂隊在皇宮碼頭奏著音樂，空空白白的天空中那條飛颺的標語也消失在白雲裡──但是，紅髮的老鳩卻沒消失；他仍等在郵筒邊。黑爾又轉身過街，快步走回西碼頭那邊；他不是想逃，他有個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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