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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巡防艦的美麗名字
1989 年 3 月，巴黎，拉德芳斯，湯姆笙公司大樓
阿貝沙一進會議室，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十多位穿西裝打領帶的與會者，將手提箱放在面前或坐椅底下，手上拿著活頁筆記本，全都圍著大會議桌就定位。一位小姐為大家送上咖啡、飲料，然後退出，輕輕關上門。窗外的天空暗沈，預示風雨將至，使得室內的氣氛更加沉重。有些人點起香菸。他們等著。每個人都知道與台灣簽約的影響是什麼，對湯姆笙和對集團員工都一樣。不論在金錢方面或就業方面，從這個案子獲得的利益都十分龐大。今天，人人都凝神等候緊急派往當地的密使所做的商情報告。他在台灣期間定期傳回的訊息非常簡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內容。此時氣氛非常緊張。
阿貝沙向前走到他的位置，站著面對所有疑惑的眼光。在他後面，透明投影片已經準備就緒，投影機已點亮，一道白色的冷光拋在他銀灰的頭髮上。
「我盡量長話短說。就潛艇而言，荷蘭人已捷足先登，他們已經賣了一些潛艇給台灣海軍，新的購艦合約也即將簽署。」
會議室裡沒有任何失望的竊竊私語。關鍵不在這裡。
「可是，水面艦艇的情形卻未必如此。」阿貝沙又說。「台灣國防部在 1983 年 6 月 27 日核定了一項武器更新計畫：光華計畫。經過五年多的延宕、研究和多方磋商，國防部傾向選擇韓國現代造船廠來建立新一代的巡防艦隊和蔚山級巡邏艦。與漢城的合作進行得非常順利。請容我向你們宣讀台灣軍事委員會在去年
5 月 17 日舉行的第 165 號會議的會議記錄摘要：現有軍艦將在十年內汰舊換新。未來的十年當中，預計建造八十艘現代艦艇以為汰換，其中八艘為飛彈巡防艦，十六艘為飛彈巡邏艦……。希望這個合約有助於強化中華民國和韓國的邦誼，我們也可望得到有助建立此類艦艇建造能力及維修能力的技術轉移。因此之故，我們在一九八七年八月就積極展開一項建造巡邏艦的計畫草案，已經得到韓方的同意……。」
「那不就完了？」一名與會者脫口而出。
「當然不是，甚至是相反。」阿貝沙板起臉來。
這些人的神情更專注了。他環顧四周，猜想有些人已經意識到其間細微的差別。他帶著微笑開口：「各位先生，我們都觀察到委員會用的字眼是『同意』，而非確定的合約。相信我，其中差別是很大的。我們還有機會來說服海軍：我們的巡防艦，無論是賣到沙烏地阿拉伯的
F-2000 型或是未來的拉法葉級，都是最好的。我補充一下，我見過的台灣海軍將領都意識到，拉法葉艦所具有的攻擊和防禦能力，是脆弱的韓國艦艇所無法比擬的。現在唯一要說服他們的是，沒有其他方案比我們提出的更為可行。只要我們切切實實提出好辦法，我有理由相信我們可以成功。現在我們來談台灣海軍所要求的電子設備技術規範部分……。」
阿貝沙花了一小時，才讀完他所作的筆記。在做結論前，他緩一口氣：「我從我的中間人那裡得知，在多方檢視法造巡防艦的性能和武器系統之前，他們是不會下最後決定的。我也從其他地方得知，一個由參謀總長郝柏村將軍所率領的台灣軍方代表團將在五月八日應梅塞希密特公司之邀抵達德國訪問。各位先生，這就是全部了。
他等了一會兒，沒有人發問，於是坐下。
在一些意見交換之後，會議終於結束。這場會議在湯姆笙內部引起了很大的騷動。只剩下五個星期的準備時間，讓官方代表造艦局，在台灣的參謀總長可能途經巴黎期間，向他說明本案細節。
1989 年 4 月初，下午，台灣龍潭，中山科學院
「您大駕光臨，我們非常榮幸，教授先生。」
比耶．艾格翰（Pierre Aigrain）教授微笑領受，並向聽眾打招呼。這些聽眾主要是科學家和海軍軍官。他今天早上才從巴黎飛抵台灣，是野心極大的湯姆笙總裁葛梅茲的親信顧問，也是位聲望卓著的科學家。湯姆笙公司會議結束之後，立即決定派他來台，希望能藉此影響軍購案。
艾格翰教授自 1971 年開始擔任湯姆笙集團總技術部門經理，後來停職進入黑蒙‧巴爾（Raymond Barre）的右派政府，直到 1981 年才又回湯姆笙集團。次年，
58 歲的他被任命為葛梅茲的科學顧問，負責特殊的國際任務，特別是有關軍艦和戰鬥機的電子裝備方面。艾格翰多才多藝，經歷傑出，使他成為一張王牌。
在開始演說之前，他再一次扶正他的銀邊細框眼鏡，一個不自覺的動作，然後以完美的英文，開始長篇大論：「各位先生，我知道貴國政府考慮購買南韓的巡防艦。韓國造船廠享譽國際確是事實。但是美國和韓國並不是唯一擁有這類造艦技術的國家。法國在軍用艦艇建造領域中遙遙領先其他的競爭者。只要各位做了正確的決定，貴國的海軍可以從這種領先中獲益，並在軍事對抗中取得決定性的優勢。」
聽眾一開始一片靜默，雖有禮貌卻心不在焉，但艾格翰觸及問題重點時，就轉為全神貫注：「各位不是不知道，一艘水面船艦在狹隘如台灣海峽的區域中移動時，如果沒有具備足以反擊的武器系統，並儘可能不被偵測到，就會成為敵人的箭靶。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不是嗎？」
到了報告的這個部分，艾格翰就輕鬆起來了。到目前為止，他的報告內容一直在他精通的領域範圍內。
艾格翰是一位熱情、激昂、充滿樂觀幻想的五○年代半導體先驅，他的熱情曾吸引許多研究者與他並肩工作，諾貝爾物理獎得主德吉內斯（Pierre-Gilles de
Gennes）當年就曾和他共事。他曾服役於海軍航空部隊，是巴黎高等師範學院固體實驗室的創辦者之一。艾格翰獲得無數的榮譽、卓越成就及重要職位。他是季斯卡總統時代的部長、大型科學儀器委員會主席、格列諾伯同步加速器指導委員會主席、國家評估委員會會員、國家三級榮譽勳章得主、法國文化教育勳章得主。他擁有一切名望，到處有他的身影。他早年在美國匹茲堡卡內基理工學院就讀時，就已經了解科學研究和工業發展必須雙管齊下。在法國，他不斷結合這兩個範疇。因此，在他對這些軍官和科學家報告，並建議他們購買法國軍艦技術時，他比任何時候都更融入他的角色。
「如果我告訴各位，艦上的雷達波和紅外線信號與艦體粗糙的表面及其具有吸收性的塗料一樣重要，對你們而言，可能沒有什麼意義。各位，重點是：如何將信號的發射力降到最低。一言以蔽之，對現代海軍而言，擁有匿蹤式船艦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就在這裡：匿∣蹤∣式。
「在匿蹤式軍艦方面的研究，法國擁有可觀的研發成果。今天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國家能生產出如此精緻的船艦。接著我會說明理由。」
會議室裡銀幕亮起。出現第一張簡圖。這是一艘外形平滑奇特的船，柔和的外形很難讓人想像其摧毀力。
「一艘船要在敵方的雷達上完全看不到是不可能的。至多只能嘗試減少它的雷達視面，和嘗試將它在螢幕上變得更小，使其與漁船或其他船隻互相混淆。這也是我們的巡防艦何以採用此種外型的原因。艦體外壁平滑的傾斜度和粗糙表面與流線型上層船體結構的隱匿性，都有助於分散雷達波，並使這些雷達波不再反射回敵方的雷達。」
教授點頭示意，銀幕上出現第二張投影片，同一艘巡防艦被切割成四十多個不同顏色的小方塊。
「深灰色部分是船體本身和一部分上層結構。它們是由航海裝甲鋼板製成。這裡的革新之處在於使用某些合成材料，使艦身變得更輕，較不易被偵測到，且更能抵禦攻擊。淺灰色部分──是這些巡防艦真正最新的部分──是其他的上層結構：桅桿、前幹舷甲板和甲板以上的上層結構部分，都由合成玻璃樹脂製成。這種革命性材料不僅比鋼材更便宜，而且在大量減少整體紅外線信號發射方面佔有極大的優勢。其次，還有一個好處不容忽視：合成玻璃樹脂沒有腐蝕之虞，維修保養費用也因而降低。」
接著是一系列詳盡說明艦內的隔離設備和減低發動機噪音部署的圖表。
「這些隔離設備是用來避免艦上的磁性輻射。至於發動機的噪音，是使用可變式螺旋槳和氣泡帶來控制。」
三十多分鐘之後，艾格翰教授以技術性的介紹來結束他的報告。
「這一型船艦重 3000 噸，長 125 公尺，高 15.4 公尺。它的續航時間 50 天，航程可達7000 海浬。巡航速度 15 節，最高航速 25 節。全船可搭載乘員
160 人。艦上可以配置 Aster 15 型飛彈及 NH90 型直昇機。擁有核生化處理設備，外號『堡壘』的構形，使該艦能在感染區內自我隔離 24 小時。我再補充一項，本艦使用的船段裝配建造法能大大縮短建造期間和最終費用。」
教授停了一會兒，看看聽眾的臉色，猜測他是否說服了他們。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天平已經傾向另一邊。在克制激動情緒的同時，他強迫自己繼續。
「我可以回答各位的問題嗎？」
語音方息，是一片寂靜。艾格翰教授等著。他感覺得到決定不會太晚降臨。中科院的一位長官猶豫了一會兒，終於發問：「這些軍艦的價格是多少？教授先生。」
「絕對是微不足道的，」艾格翰教授面無表情，故作幽默地回答。
他察覺到這幽默的俏皮話在環桌而坐的軍官代表之中不會產生任何迴響，便繼續說道：「抱歉，各位。可惜我無法回答您的問題，我並未得到我的集團授權在今天談這些問題。當然，如果各位對敝公司的艦艇感興趣，可直接和湯姆笙的主管們討論。」
沉默再度降臨，有人在底下竊竊私語。然後，同一個人繼續發言：「教授先生，貴國海軍給這些巡防艦取什麼名稱？」
「拉法葉。」艾格翰教授驕傲的回答。「也多虧他，美國人才能擺脫英國的殖民統治。不是嗎？」
會議到此結束，艾格翰教授光榮退場，好讓中山科學院與海軍的委員會進行討論。
有關拉法葉艦案的資料如今變得如此驚人，不免可能因此使人忘記，本案在成為一件弊案之前，曾是一樁金融和工業技術上的冒險事業，案件的主事者都曾有極為正當的動機。在這些主事者之中，艾格翰教授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
提供我線索的人後來告訴我：「艾格翰？是他說服台灣人購買法國軍艦勝於買韓國軍艦的。如果法官們不明白這件事，那會是一個真正的錯誤。」
我在準備寫這本書而開始進行調查時，曾設法與艾格翰教授聯絡。結果我還沒跟他見面，他就過世了。自然死亡，2002 年 10 月 30 日死於加爾釋醫院（L’ Hopital
de Garches），法國司法機關也無緣傳喚他。
我當時對這件案子費力研究了幾個星期，而巴黎地檢署的檢察長卻在五年多前就知道這件案子的存在。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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