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開花(BC0123)──聖嚴法師傳

類別： 宗教‧哲學‧人文>宗教神話
叢書系列：歷史與現場
作者：施叔青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07月18日
定價：360 元
售價：28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16頁
ISBN：95713317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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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

第一章　震災‧水災‧兵災

罹難者是大菩薩

「921」百年來的大地震搖醒了聖嚴法師，他摸黑起身，想到驚懼無助的災民，最需要的是心靈的依靠，當下決定到災區關懷。天矇矇亮，法師趕到新莊「博士的家」現場，安慰憂心如焚的親屬，祈願他們受困的親人及時獲救，他又合掌一一為亡者祝禱。

台北省立醫院，法師走過每一張病床，仔細慰問每一位劫後餘生，為這突來的劇變驚嚇過度的傷患，經過一個從瓦礫堆被挖出，在死亡邊緣掙扎的小女孩，全家只賸下她和一旁哀慟欲絕的母親，法師上前柔聲地給小女孩打氣，鼓起她活下去的意志力：

「小菩薩，妳一定要勇敢，媽媽需要妳照顧，她就靠妳來安慰了！」不能言語的小女孩，對著法師眨了眨眼，緊鎖的雙眉稍稍舒展了開來。

一個胸部被嚴重擠壓的老人，整個臉被痛苦扭曲得變了形，無法承受那巨大苦楚，老人掙扎著想拔掉呼吸器，雙手卻被護士綁在病床兩側的護欄。聖嚴法師俯下身，勸慰老人不要掙扎，那會使腹腔的創傷更痛楚，要他默念阿彌陀佛。

板橋殯儀館內，伴隨遺體的家屬哀嚎痛泣聲，撕裂著法師的心，他想到受創最深的中部，有更多罹難者的亡靈需要勸慰安息，更多的受難災民需要慰安與支持。
震災後 5 天之內，法師南北往來奔波於災區之間，四度南下深入關懷。台中殯儀館一位年輕的母親，撫摸一只冰櫃，臉上深沉的傷慟，令法師久久不能自已。痛失六歲的愛女，做母親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懇求法師透過冰櫃的小孔看她的孩子，法師安慰她小女兒已經到了佛國淨土，並為她念佛。

觸目盡是斷垣殘壁的中部各災區，路旁見不到一棟完好如初的民宅，從碎磚露出冰冷的鋼筋，猙獰而恐怖，有如經歷過戰爭的摧殘。各個醫院停屍的太平間、殯儀館早已不敷使用，只好將屍體一排排蓋著往生被，放在庭院廣場，任陽光曝曬。
幾天來，法師駝著背，神情凝重地穿行在一間間的停屍間，一處處臨時搭的停屍棚，堅持在每一個靈位前，分別為亡靈誦經超度，一次次主動上前，撫慰因家破人亡而六神無主的災民，親手為他們掛佛牌，發揮救拔眾生苦難的大悲心。
東勢大雪山林務局場地，瀰漫著屍臭的臨時停屍棚，面對五百多位罹難者，法師的心哭了。

「罹難者是大菩薩，代替 2,300 萬人受災、受難，用他們寶貴的生命當做教材，向人們示現這個世界由於人心的貪婪、無知，卻帶給人類無窮無盡的災難，我們應該從過去的錯誤中學習重生、感恩，讓社會充滿祥和與善良」。

（聖嚴法師沉痛的這一段話，被李登輝總統在「921大地震全國追悼大會」致詞中引用。）眼前屍橫遍野的慘狀，與聖嚴法師長年來揮之不去的記憶重疊：他年少時所經歷過的大災難，一是水災，一是兵災。長江大浪捲起，轉瞬間所有的家當化為烏有，兩天後，水裡岸邊躺著一具具腫脹的浮屍；日本侵略，國共內戰，他的家鄉經過一次又一次的戰火洗禮，城廓外護城河全是死屍，血肉模糊，至今聖嚴法師回想起來，猶是不寒而慄。

水災、兵災、震災令聖嚴法師感慨生命的脆危，人生的無常，有如佛陀所說：「只此世間，無不是眾生受苦之處。」

「我家的窮，第一是由於水災，第二是因為戰亂兵災。」

聖嚴法師的俗家姓張，祖上幾代原本是居住在長江三角洲崇明島的腳盆圩，種田為生的農民。長江一場舖天漫地的大水災，奪走了張家賴以為生的田地，張姓族人被水患趕到江北南通山腳下重新落戶。

民國 19 年農曆十二月初四，張保康在狼山小娘港的茅屋裡呱呱墜地，他是父親張選才，母親陳氏最小的兒子，上面有三個哥哥、兩個姊姊。

張保康猶在襁褓中，民國 20 年長江空前的大水災，把張家靠近江邊的房屋洗劫得片瓦不存，洶湧的洪峰組成一股股巨大的漩流，像巨型的挖土機，把江岸邊的土地從根底挖掘掏空，啃光了張家的家園田地。這次水患造成了長江北岸地形塌陷下來，洪水捲走的泥沙，使狼山對面的江南淤積成新生地。滄海變桑田莫過如此。

劫後餘生的張家幾口人，被水患趕到長江對岸的常熟縣落腳。打從張保康一有記憶，就知道他的出生地早已被洪水吞噬，淹沒到江心裡去了。

張家先後遭到兩次水難洗劫，歷經兩度遷徙，淪為赤貧。生下他時，母親已經 42歲，鄉下操勞的貧婦，懷孕時營養不良，保康下地時，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先天不良，從小體弱多病，他遲至六歲才會走路說話，出門到外邊和童伴們玩耍。

一家八口人，僅僅耕種幾分薄田，到了農閒時節，他的父兄還得出外做苦力，小保康記得小時候，到江邊幫人築堤，或是內陸開港的父兄，晚上回來時，都會遞給他一截雪白粉嫩的蘆葦根，吃起來像藕，也像甘蔗，香甜可口。

他喜歡吃麵，可是米賤麵貴，家裡窮，平常吃不到，只有生病時，疼愛他的母親才會煮麵給他吃。為此小保康常常裝病，母親發覺了，不但不罵他，反而輕聲對他說：

「你要吃麵，就說要吃麵，何必要用害病來嚇人！」

父親是個道地的老實人，保康不怕他，倒是怕母親。她能幹精明又仁慈，除了不能推車挑擔，幾乎樣樣都會，在鄉間算得是全才的女子。

8 歲那年，保康目擊了水災的恐怖。

夏秋之際，雨傾盆而下整月不停，長江的水肆無忌憚的急劇上升，沖潰了江邊的土圩，漫過家門。水災第二天，他隨父母去探望災情最嚴重的二姨，觸目所及，汪洋一片，一畦畦的農田浸泡在黃濁濁的江水裡，農舍房屋全都被水淹得只賸青瓦屋頂，災民們爬到屋頂上，伸手乞待救援。

8 歲的他，睜著童稚清純的眼晴，過早地目睹了人世間的悲慘景象：污濁的水面漂流著奄奄一息的貓、狗，更多的是雞鴨、豬羊等家畜的浮屍，淹死的大人、小孩的屍體，一具具直挺挺地浮在水面上，泡久了，已經開始膨脹發臭……鴨子無所顧忌地啄食童屍的眼珠，女屍的長髮在水中飄散開來，隨著屍身幽幽地漂蕩過來……看得保康怵目心驚。回家後，一連好幾夜，不斷從夢魘中驚醒，那恐怖的景象，總是揮之不去。

由於病弱，一直到了 9 歲才開始讀書，上了村子裡的私塾，先生給他取了學名，叫張志德。

第一天唸的是：「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七……」，照著先生寫的紅字，在上面描，回家後，背給母親聽時已琅琅上口。隨著家中時好時壞的環境，張志德讀讀停停，前後一共換了 4 個私塾。

他很討厭學堂，也怕背書，常常逃學，早上把書包一背，就跟拾狗屎或刈豬草的野孩子們，找一個好玩的所在去玩了。有一次被母親在路上撞到了，氣得她老淚縱橫，雙手顫抖，他從此不敢逃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