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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線
射線
我在亞柏舅的閣樓初次見識什麼是陰極射線。他有一個強力真空泵浦，還有一個感應圈--這是一個高約六十公分的圓柱體，上面密密麻麻地綑著長得不得了的銅線，平躺在桃花心木做的絕緣木座上。感應圈上還有兩個可以移動的黃銅電極，感應圈一轉動，電極間剎時冒出火花。這小小的電光石火像是從佛蘭肯斯坦博士（科學怪人的創造者）的實驗室跑出來的金蛇。亞柏舅把這兩個電極分開到無法冒出火花的地步，再連接上一根長約九十公分的真空管。他把通電的真空管減壓，管內於是出現一連串奇異的景象：一開始是一道道閃爍不定的紅光，絢麗如北極光，只是小多了，接著燦爛的亮光充滿了整支管子，明亮輝煌。壓力繼續下降，真空管就出現一個又一個晶亮的圓盤，圓盤間則是黑黑的一段。最後，大氣壓降到千分之十的時候，管子裡就變得烏七抹黑，末端開始出現明亮的螢光。舅舅說，管中已充滿陰極射線，陰極放出許許多多小小的粒子。這些粒子以光速的十分之一飛行，活躍度很高，如果和陰極盤相連，就算是鉑箔，也會被燒到紅熱。這種肉眼看不見卻能穿透骨肉的射線教我心生恐懼（兒時的我也怕手術用的紫外線）。我擔心陰極射線會從管子裂縫跑出來，射中在黑暗閣樓中的我們。
亞柏舅要我別害怕。他解釋說，陰極射線頂多只能穿透六、七公分的空氣，另一種射線的穿透力就強多了，也就是倫琴(Wilhelm Roentgen, 1845-1923)在一八九五年用這種陰極射線管做實驗時發現的射線。倫琴用黑色的卡紙把陰極射線管包裹起來，以避免漏光。結果，每一次電管放電，實驗室另一頭的螢光屏上就會現閃亮一下。這亮光讓他十分震驚。
倫琴當下決定放下其他研究工作，專心研究這個完全令人想不到又很奇妙的現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個實驗，直到他確定這不是錯覺為止。（他告訴他太太說，如果沒有讓人信服的證據，他是不會說出來的，否則別人會以為他發瘋了。）在接下來的六個禮拜，他不斷實驗，看看這種奇妙的新射線有什麼特性。他發現這射線顯然不像可見光，不會折射或衍射[1]。他用手邊現有的各種物體做實驗，發現這射線能穿透最常見的東西，使光屏發光。倫琴把他自己的手放在光屏前面，赫然發現那手掌變成駭人的白骨。同樣地，放在密閉木匣的金屬砝碼也在射線的照射下露出原形。看來，這種射線比較容易穿透木頭和肌肉，但難以穿透金屬或骨頭。倫琴發現，這射線也會使照相底片感光，他於是在自己發表的第一篇論文中加了一幀X射線拍到的照片（倫琴當時無法確定這種射線的性質，故稱之為X射線），也就是他太太手掌的X光片。她的手骨清晰可見，連指頭上戴的婚戒都顯示出來了。
一八九六年一月一日，倫琴在一本小小的學術期刊上發表他的發現，並附上他最先照的幾張X光片。不到幾天，全世界各大報都報導了這個聳人聽聞的消息。這個發現引起軒然大波，生性害羞的倫琴因而心生恐懼。一月下旬，他第一次公開出面做了報告，從此就不再討論X射線，重拾先前暫時放下的研究課題。他就是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做研究。（由於X射線的發現，他在一九○一年成為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第一人，他卻拒絕發表得獎演說。）
然而，這種實用的新科技隨即處處可見，世界各地也開始利用X光機來診斷，以偵測骨折、異物、膽結石等。到了一八九六年底，有關X射線已有一千篇以上的論文報告。倫琴發現的X射線不僅對醫學和科學有重大衝擊，更驚動世人，讓人大發奇想。只要花個一、兩塊錢就可以購買九週大的嬰兒X光片，「骨骼細部因而一覽無遺，骨化的階段[2]，順便看看肝臟、胃、心臟在哪裡。」
大家覺得X射線想必有種神奇的力量。人們生活中最隱私、最秘密的角落將會因為這種射線的出現而曝光。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認為X射線可以看透他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甚至影響他們的思考。還有人從此失去安全感，覺得無所遁形。報紙上一篇社論擲地有聲地論道：「你可以用自己的肉眼看到別人的骨頭，也可透視二十公分厚的木頭，知道後面有什麼。不用說，這樣被『看光光』實在丟臉之至。」市面上還出現包覆鉛皮的內衣褲，以免「私處」在射線的照射下被人看到了。《攝影》(Photography)雜誌還曾刊登一首流行歌謠，最後一段是：
聽說，目光因此
可以穿透斗篷、禮服，甚至在你下面逗留，
這倫琴射線真真猥褻、下流。
我叔叔雅茨查克在感冒大流行那幾個月曾和爸爸一同照顧病人。第一次世界大戰一結束，他就投身放射醫學。爸爸告訴我說，有了X光的神力，叔叔的診斷如虎添翼，即使是最小的病理變化也察覺得出來，真是明察秋毫。
叔叔的診療室，我曾去過幾次。叔叔會讓我看他的儀器，並為我介紹這些東西的用途。早期的X光機，X射線管是露出來的，現在則看不到了，置於一個突出長長的且隆起一塊的黑色金屬盒--這東西狀似巨鳥鳥喙，看來很可怕，像會把人吃了似的。雅茨查克叔叔帶我去他的暗房，看他沖洗剛剛照的X光片。暗房幽暗，只留一盞紅色的燈。我看到大大的片子上顯露出股骨（大腿骨）的輪廓。那地方看起來幾乎是半透明的，很美。叔叔指出骨頭上有一條髮絲般細的灰線，那就是骨折的地方。
叔叔說：「你在鞋店看過X光屏了吧。這東西可以透視你鞋子下的腳骨活動起來如何[3]。我們也可用特別的顯影對比劑來看看身體的其他組織--神奇吧？」
他又說：「你還記得做機械工人的史匹格曼先生嗎？你爸爸懷疑他可能有胃潰瘍，要他來我這兒做檢查。我打算給他吃『鋇餐』。你想看看嗎？」
「我們用的是硫酸鋇，」叔叔一面說一面攪拌一種白白的黏稠狀的液體，解釋說：「這是因為鋇離子很重，X射線幾乎無法穿透，因此可做為造影劑。」聽他這麼一說，我不禁異想天開，問道可不可以用更重的離子，讓病人吃「鉛餐」、「汞餐」或者「鉈餐」--這些離子都重得不得了，當然也有致命之虞。「金餐」或「鉑餐」也很有意思，不過可能太貴了，教人吃不起。我問道：「『鎢餐』如何？鎢的原子比鋇重多了，而且鎢沒有毒，也不貴。」
我們進入診療室，叔叔將我介紹給史匹格曼先生。他記得看過我，一個禮拜天早晨，我陪爸爸出診的時候。「他不正是薩克斯醫師最小的兒子奧立佛，想當科學家的那一個？」叔叔請史匹格曼先生在X光機和螢光屏的中間站好，請他吃下「鋇餐」。史匹格曼先生用湯匙把那白色黏稠狀的液體送入口中，吞下去。我們盯著螢光屏。鋇劑從他喉嚨下去，進入食道之後，可以看到他腸胃道慢慢蠕動，把鋇劑推到胃裡。我從陰森森的背景看到史匹格曼的肺，那肺隨著每一次呼吸擴張、收縮。最令人害怕是，有一個袋子在他的體內悸動。叔叔說，這就是心臟。
有時，我不禁好奇，這種射線是不是像另一種感官。媽媽告訴我，蝙蝠會發出超音波，昆蟲能看到紫外光，響尾蛇則有紅外線感受器。此時此刻，看著史匹格曼的五臟六腑被「X光之眼」的透視下無所遁形，我很慶幸自己的眼力不像什麼都能看透的X光。由於人體的自然設計，我們只看得到某個波長範圍內的光。
雅茨查克叔叔就像大偉舅，對摯愛之物的理論基礎和歷史發展都很有興趣。他有一個小小的「博物館」，收藏了舊的X光機、陰極射線管，還有三支在一八九○年代用的、長長的、易碎的射線管。他說，早期的管子沒有考慮到放射線的防護，其實那時世人也還不了解放射線的危險。
然而他又說，X光問世才幾個月，就傳出有人受到傷害的消息。發明消毒劑、開啟無菌外科手術紀元的李斯特(Joseph Lister, 1827-1912)早在一八九六年就對大眾提出警告，可惜大家充耳不聞[4]。
顯然，X射線有強大的能量，而且能產生熱能。從另一方面來看，儘管X射線有穿透力，穿透空氣的距離仍然有限，不像無線電波，可以用光速的速度越過海峽。電波也是有能量的。這種射線是可見光的親戚，但很奇特，能讓人形消骨毀。我陷入奇想：小說家威爾斯(H. G. Wells, 1866-1946)是否因為這種射線得到靈感，讓他的小說《星際戰爭》(The War of the Worlds)中的火星人使用熱線槍大肆殺戮。這本書的問世只是比倫琴發現X射線晚兩年而已。威爾斯描述火星人的熱線「像鬼魅一樣」、「像隻隱形的、熾熱的指頭」、「看不見的熱武器，讓人無處可逃」。用拋物鏡反射出來的熱線，可熔化鐵和玻璃、把鉛塊變成液體、讓水爆炸在剎那間化為蒸氣。威爾斯又說，那熱線越過鄉間的速度「飛快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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