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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O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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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人文‧思潮‧趨勢>INTO系列
叢書系列:INTO系列
作者:珍妮薇‧尤根森
       Genevieve Jurgensen
譯者:馬向陽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11月07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56頁
ISBN:9571332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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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年 12 月 4 日

你從未見過我的那兩個女兒,她們在世時,你也還不認識我。我必須全部都說給你聽。真得從小時候說起嗎?我連她們的照片也沒給你看過。在那上面的兩個小女孩,彼此之間沒什麼多大的差別,在小學校園裏,或是夏季大西洋海邊的沙灘上,隨處都可見到這樣的金髮小孩。我最喜歡的照片,不一定最能真實紀錄她們的長相,也不是最後拍的幾張,而是能表現出我們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有一張瑪蒂德兩歲時的照片,想不起來是誰拍的,連放在哪兒都忘了。那是個夏天,我當時懷著第二胎;她穿著一件我母親從希臘帶回來的洋裝,我則胡亂套著一件寬大的長衫。我們兩個都不是處於最佳的狀況,她那頭直髮有點過長,剪得也不好看,我呢,是又發胖了。但是至少那個時候,我們還能一塊兒說話──肩並肩地坐在沙發上,目光交會,我在聽她對我說些什麼,揚起眉毛隨時準備回答。另外還有一張彩色的,是羅鴻在遠一點的距離拍的。那時我們正在于載斯(Uzes)度假,午飯後,我坐在院子的陰暗處,愛麗絲緊緊攀坐在我身上,背對著鏡頭;越過她的肩膀,我在念著丁丁歷險記。她穿著一件有格子花紋的游泳衣,我穿件郵購的白色短上衣,一條帶著普羅旺斯風格的長裙,以及帆布鞋。去年夏天,我把這條裙子扔了。但是我還保留了許多那個時期穿的衣服。

1980 年 4 月 29 日,她們就讀學校的攝影師到各班拍照,次日,這兩個小女孩就走了。當我們收到這些照片的時候,孤獨已經籠罩了好幾個禮拜。瑪蒂德全班都穿著制服,照片上深藍色的她,在隊伍裏忍著笑,和她最要好的朋友們站在一起。還在幼兒班的愛麗絲,穿著外婆送她的一件有著海軍領的洋裝,坐在第一排,嚴肅地看著鏡頭。我覺得這張照片上的她,真的跟我很像。

瑪蒂德的書包還被我保留在于載斯,裏面有繡了她名字的圍裙,污痕仍在,口袋裏盡是巧克力餅乾的碎屑。作業簿上有她稚嫩但謹慎的筆跡,記下她與她的妹妹離開人世的日期:1980 年4 月 30 日星期三。

還可以再告訴你些什麼呢?我真希望你能聽到我和她們的談話,就算只有一次,或是在電話中也好。她們曾經存在,而我曾經是她們的母親,為了使你接受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感到無力,深深地。那天,我先到學校去接她們,又到比蘇尼超市買了兩件便宜的雨衣,一件藍色,一件紅色,然後把她們送到外婆家。我們還在門口演了一齣戲:我給女兒們穿上雨衣,把雨帽拉起來,緊緊繫在兩人的下巴上。我藏在一邊讓她們按鈴,我母親還假裝認不出是誰。後來,我先回到自己的家,因為那時我是正音科的醫生,有病人在等著我。稍晚,小姑依照約定,帶瑪蒂德和愛麗絲去荷蘭的祖父母家──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地方,因為黑夜尚未降臨之前,她們就死了,在高速公路北段的路邊,彼此只隔著十幾公尺。在這之前,我們還通了一次電話。


* * * *


.1991 年 12 月 6 日

接下來我開始猶豫。事件發生之後的日子,與之前的生活,已沒有任何共通點了。至少那共通點在我看來,就像是已經被探勘多次的古蹟一樣,難以挖掘。

是的,我很猶豫。我還想再多說一些女兒生前的事,因為我無可避免會告訴你,我們是如何得知她們的死訊,我還想再拖延一下。你已經知道她們的結局,但是對於她們的開始,你知道多少?當我告訴你,其中的一個比較纖瘦、頭髮顏色比較淺,另一個比較壯、髮色偏褐、膚色較深時,這就又向前邁了一步。那時我們住在奧特伊市(Auteuil),你後來去過的公寓就在那兒。我曾經在那一區,與一個穿著海藍色雨衣的小女孩擦身而過,她牽著小妹妹,腳步匆忙。即使現在,我也常碰到這樣的情形;總是多看一眼,看看是不是瑪蒂德與愛麗絲。

我怕無法說服你,我怕你只相信她們的死亡,不相信她們曾經存在過。我只希望能有一次,一次也好,當你讀我的信的時候,你會想念她們。如果我能辦得到的話……。幾年前,我還會到鄉下去,用盡全力大喊:「瑪蒂德!」我是真心在叫她。要是我能看見大女兒穿著牛仔背帶褲和格子襯衫,出現在小路的盡頭,那絕對不會令我感到驚奇。當然,她是不會回來的。至少,我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我也碰到過一個小女孩應聲而來,於是小心翼翼地對她說:「妳好,瑪蒂德,再見,瑪蒂德」。臉上掛著微笑,心裏想著:「救救我,快救救我。」

西蒙妮‧維伊(譯註)說,如果那些離開了集中營的犯人,從此閉上了嘴,那是因為周圍的人,一點都不想聽他們的故事。我越是感覺到別人對我們的故事,表現出誠懇與正面的好奇心,就越能體會出,他們對於孩子的生命所擁有的感受,是如此貧乏而冷漠。因為對他們而言,那不過就像是看著你在小公園,或動物園裏所拍攝的,正在散步的七歲及四歲的小法國人,或是排隊等著看卡通電影《貝納與碧安卡》(Bernard et Bianca)的小孩一樣。有個朋友,我一直以為他沒見過我的兩個女兒,其實我錯了。「那是個冬天的晚上,我看見你帶著她們穿越凡爾賽街。」他沒有叫我,因為不想打擾我。他說我們看起來,就是一副「現在有事」的樣子,所以他只是遠遠看著我們進到一個電影院的小巷子裏──準備去看《森林王子》。要是你能這樣看見我就好了,即使是匆匆一瞥,在夜晚穿過一條大街,整個人因為路上的交通而緊張,又怕趕不上片頭而匆忙。就算你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認出了我,那也無所謂。埋在我心底最隱密的感受,不願意讓我花費精力來說服你:有些生命存在之短暫,還不足以換兩顆乳牙。

譯註:西蒙妮‧維伊(Simone Veil)法國前衛生部長;二次大戰期間曾被囚禁於猶太人的集中營。


* * * *


.無日期

五月一日連假的前一天,我們並沒有在等誰的電話,所以當鈴聲響起時,也沒什麼特別的念頭,就把話筒拿起來了。

輕微的沙沙聲,顯示那是一通外省打來的電話。是我妹妹嗎?不會吧,我知道她那時正在來巴黎的路上。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他在確定了通話的對象之後,叫我們不要掛斷。接下來是小姑的丈夫克理斯的聲音,他和他太太、孩子,以及我們的兩個女兒一塊兒上路。我們問他一切可好,他說一點也不好,發生了一樁很嚴重的意外。「是嗎?然後呢?」他說我們的兩個女兒死了。我們認為他在開玩笑,想著怎麼會有人開這樣糟糕的玩笑。羅鴻說:「不,克理斯,這不是真的。」他跪在地上,呼喊著他的孩子。我問了其他人的情況,大家都沒事。該到哪裏去呢?「貝弘醫院。」我不知道在哪兒,克理斯做了解釋,羅鴻知道。我們把電話掛了。

我立刻感覺到,自己無法體認這個事實。恐懼在我心底升高,超越了我所能接受的程度。那感覺持續地膨脹,然而我跟不上它。我不過是一個渺小公寓裏的渺小婦人,一個渺小的男人與她待在同一個渺小公寓裏。恐懼將我們完全包圍,我們是它唯一的獵物、僅有的使命、它的終點站;它是巨人,而我們是侏儒。羅鴻抓著我的手腕要我別尖叫,他後來說:「我想到必須要重新振作起來。」

我們身為「人」的許多部分,已永遠留在那一刻。我會告訴你接下來的事,所有接下來你想知道的事。但目前這一刻我辦不到,我在尋找女兒和那個消息之間的關連。

我們得去貝弘醫院,會有人來接。我們真的有必要去那裏嗎?有用嗎?母性的反應自己運作了起來,目光轉向放有健康手冊的書架。健康手冊!深藍色的!那是用來記錄什麼的?還有學籍紀錄表?保險卡?戶口名簿?對了,他們一定會需要戶口名簿的。

有人按鈴。我們緊緊攙著彼此,害怕地走向門口。是克理斯的媽媽,她和她另一個兒子來接我們。

我們坐上車子的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