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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陪一程
只陪一程
西北雨狂暴而落的那天,我趁著冬季尚未封凍,拜訪年逾六十,遠走紅塵,享受山居歲月的友人;一路顛簸,傍晚時在一間被他在信中形容成豪宅,實際上是竹影下一幢好窄的三合院小屋停下,老友已在廣場久候多時,露出暢笑張手歡迎。
冬夜來得很快,不一會兒昏黃被暮色染黑,暗了下來。
雨過天晴,夜裡的星星全晶亮開來,微風下我們天南地北聊著,我漸次理解他的心境轉折,一度被錢制約,以為非錢不可,沒錢怎麼活的他,而今洗盡鉛華,即使露宿餐風想來未必不行。
入山之前,他是商場掮客,辦公室氣派非凡,原木長桌有數尺之長,幾個人或十多個人排一整排飲茶都綽綽有餘;而今老僧入定,像個化外神仙,即使仍有書房,但已非長桌,而是一張寒酸,只容得下一盞燈、一杯水、一本書的小學生桌子,這個彎度極大的變化來自一場大病,生死關上走一回,大徹大悟。
晚餐不再是山珍海味這一類的佳餚,而是隨手摘取的野菜,放山雞下的蛋,山中小湖釣起來的魚,口味淡了些但清香別具,老莊入了題,孔孟醍了味。
老友的確慨然,有些事本不該遲到,但我們卻未必把握,因而縱放美好,直到人生路盡才驀然醒來,再說後悔。
何時入夢,我早忘了,但他的叮囑「把握當下」繽紛入夢,醒來已近中午,用過午餐,告別朋友。
他說:「我陪你一程。」 我出手攔他:「終需一別,就不必了。」 「就是必須一別,才要多此一舉。」 他執意相伴,走上一程,向我揮揮手,珍重道別。 陪你一程?
富含哲思的語彙,意外啟動我的人生思考,人與人之間不就是各自的配角與插曲嗎?曲終就會人散。
陪一程,一個轉身,緣盡情了,各自往自己的人生方向。
多數人老以為兒女會陪我們一生,事實上他們的人生被學習、戀愛、結婚、育兒占滿所有光華,我們孤獨走盡,只剩送那最後一程。
永永遠遠本身就是騙局,根本沒有永恆這件事,父親在我大學畢業,我正有為,準備與他重塑親子關係時,他就先行離去,我只陪過他短短一程;媽媽早老了,年逾九十,我們能再當母子的時間當是不長,還能陪多久?
很有情義的知心好友,曾經歃血為盟似的,允諾一輩子,可是曾幾何時,皆因忙著,一年難得見上幾回,即使遇上了也言不及義;匆匆復匆匆,再過幾年,不是他先離開,就是我先走一步,抑或被病痛纏身,無力再見,原來人生交錯也只是一程。
只有一程,所以我明白,孩子不是附屬品,而是夥伴,我只能在僅有的交會中送上一分人生厚禮,我給了一根釣竿,不給一條魚。
只有一程,我不敢奢望孩子永遠留在身旁,他們有自己的地圖等待彩繪,我們雖是夕陽,仍可無限好。 只有一程,想念便好。 美國作家約翰遜在《冬天》裡的一段話,友人抄在一張書籤上送我典藏:「抓住轉眼即逝的時光吧,在它飛逝之前,珍惜一切。」 這也許是只有一程最美的註解吧。
有感: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白.《贈汪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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