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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朔推薦序
吉野天皇米
報導:中國時報 施叔青專訪
報導:鄭樹森、陳芳明 嗆出施叔青「台灣三部曲」
書評(台大中文系副教授 蔡振豐)
女書店專訪施叔青
報導:金石堂出版情報 人物特寫
施叔青榮獲第十二屆「國家文藝獎」

作 者 作 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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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間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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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前塵埃(AK0099)── 「台灣三部曲」之二

類別: 新人間叢書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施叔青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8年01月28日
定價:300 元
售價:237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88頁
ISBN:9789571347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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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朔推薦序吉野天皇米報導:中國時報 施叔青專訪報導:鄭樹森、陳芳明 嗆出施叔青「台灣三部曲」書評(台大中文系副教授 蔡振豐)女書店專訪施叔青報導:金石堂出版情報 人物特寫施叔青榮獲第十二屆「國家文藝獎」



  吉野天皇米

月姬回憶,吉野移民村沒有梅花報春,五月在日本是微風送爽的青葉時節,吉野已經汗水淋漓,汗從前額流下,滲痛了眼睛。山本先生的農舍,九里香的矮牆內,院子種著香蕉、釋迦、石榴等果樹,玄關右前方的玉蘭樹開著很香的花。

無絃琴子很是感慨,遺憾她的母親橫山月姬不能同行,而是讓做女兒的回來找尋從前寄居之地,幫她探視吉野移民村那一座日本弓橋底下的三條青石板。

橫山月姬神智清楚的時候,老是念著她住過的花蓮。過了七十歲生日後,她的心智急速退化,獨居的她,經常忘了鎖門、關瓦斯,有幾次甚至迷路回不了自己的家,急得無絃琴子找遍附近的警察局,最後才把蓬散著葦花一樣白頭的母親,像失物招領一樣帶了回來。

母親失憶嚴重的時候,甚至認不出她自己的女兒,一臉茫然的問她是誰。束手無策中,無絃琴子把母親帶到老人福利中心,她聽說有一種新的治療法,叫做「回想法」。

患癡呆症的老人,對最近發生的事件往往一片空白,毫無記憶。「回想法」的治療方式就是藉用一些患者小時候或年輕時使用過的器物,讓她回憶舊時的生活,回到從前。

在有訓練的指導員協助下,藉用患者小時候的玩具、成績單、照片,或者早年用過的生活用具,例如洗衣板、放炭火的熨斗、洗臉盆等等,喚起患者的記憶,用這些東西當作話題,與他同時代的老人進行交流,一起回憶從前,打開患者自閉的心扉,改善癡呆的徵狀。

「回想法」的診所附設一個民俗館,收藏從前的生活物件之外,館內設有一個擬真的商店和住宅,忠實地呈現從前的樣貌,讓患者看了,時光倒流,過去重又鮮活了起來。

無絃琴子配合輔導員的建議,從民俗館借回一個大腳盆和一塊洗衣板,讓母親用舊時的方法洗衣服,勾起回憶。她發現依言坐在小凳子上的母親,雖然彎著背,雙手卻攏在袖子裡,並不按照指導員的暗示搓洗衣服。

橫山月姬兩眼直直盯住那塊斜放腳盆的洗衣板,看了大半天,伸出雙手把它舉起來平放到地上。

「一條青石板,還有兩條、三條……」

她說的是吉野移民村的日本弓橋下的那三條青石板。橫山月姬借住過的屋主山本一郎,從七腳川山上挖掘到長短相近的三條青石板鋪在小橋底下,鋪的時候她也在場。月姬的父親橫山新藏是移民村派出所的警察,生下她後不久,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發動太魯閣戰役,御駕親征討伐立霧山上的太魯閣族人,戰役結束後,橫山新藏被升任為巡查部長,派駐立霧山咚比冬駐在所,月姬的母親以山上番人障厲不適合女兒成長,讓月姬借住移民村山本一郎家。

橫山月姬要女兒回吉野,幫她看看那座日本弓橋,橋下三條青石板是否別來無恙。

一回憶起她五十年前住過的地方,月姬口齒突然變得清晰,混濁的眼睛也閃著光采,連聲音都變回少女時代的嬌脆。無絃琴子第一次發現母親頦下和脖頸的一條線長得很美。

吉野移民村建立,就遇到最強烈的颱風,掃撞山脈崖壁的強風來回衝撞,發出像鬼哭一樣的淒嚎,一夜之間,山崖下的大樹連根被拔起,野草悉數被颳走,地表變得光禿禿的,寸草不留。

月姬後來聽浩劫餘生的日本移民形容:

「從房屋到衣服,連一撮鹽都被颱風颳得無跡無存。」

強風帶來的豪雨,海嘯般籠罩整個山谷,吉野村氾濫成災,移民因飲用水災過後的污水,上吐下瀉得到霍亂,或肚子長了寄生蟲,肚皮腫脹。

天災疾病肆虐,移民還得防範毒蛇、山上番人入侵,防止山豬野狼偷吃農作物,晚上輪班守夜,一遇襲擊,全村總動員,通宵驅趕。

活下來的本著忍苦是農民之道,憑堅韌的毅力忍受一切逆境,他們說:

「特地來這裡,又退縮回去,多難為情!」

移民村的指導員安排倖存者向總督府借貸買肥料、水牛,讓他們一磚一瓦重建家園,又諄諄告誡:

「內地農民在這土地生活,日本才真正領有台灣。」

重建就緒後的移民村,規模頗具,開墾畜牧的農民,散居神社前的宮前、清水、草分一帶,木造的農舍,斜斜的屋頂,覆蓋著黑色的日本瓦,外牆用木板以魚鱗的形狀築構,村子裡設有派出所、醫療所、小學校、真言宗的佈教所等設施,各家飲用的食水是用鐵管直接從山上引下山的澗水,水質清澈零污染。

月姬借住山本一郎先生家。他們本來是住在德島的佃農,農閒時以染布貼補家用,睡在沒有鋪地板的泥土房間,屋子裡大白天也像地窖一樣陰暗,一家人圍著爐火烤馬鈴薯,烤熟了,拿在手中轉動,直到不燙手才剝皮送入嘴裡。

吉野川一次大氾濫捲走了山本家的泥土屋,片瓦全無的一家人只好移民花蓮重起爐灶。月姬形容山本先生身材矮胖,貪好杯中之物,一遇有節慶,往往喝得爛醉,醉成蒼白的臉還對月姬擠出笑容,顛著腳步擠進跳插秧舞的圓圈,跳到醉倒為止。酒後他會被悲傷所襲擊,躺在床上長吁短嘆。

「山本先生常常會因為看不到日落而心情低落。」

月姬向女兒解釋,台灣高山縱貫,屏障似的分隔東西,被高山擋住,東台灣看不到日落。

山本先生本來是個勤勞的農民,一開始耕前鋤後,種植菸草水稻,一家人早餐後拉著牛車到田裡耕作,中午坐在田埂上以白飯醬瓜便當充飢。這種刻苦的農耕方式不久後就改變了,幫他耕作的本地佃農過度謙卑恭謹的態度,使山本先生意識到殖民者的優越感,他自覺高本地人一等,對農事漸漸不屑親力而為,再也不肯起早下地種田,大白天流連花蓮街上的日本餐廳喝清酒買醉。

蘿蔔腿、胖圓臉的山本太太,憂心忡忡的跟月姬說,醫生按照她丈夫失眠、心悸、沒有胃口、喪失性慾的徵狀診斷他得了憂鬱症。無絃琴子記得年過半百的母親說到「喪失性慾」幾個字,臉紅到耳根,她覺得很有意思,不禁問她:

「那山本太太呢?不是說女人得憂鬱症的機率,高過男人兩倍。」

「山本太太整天笑嘻嘻的,喜歡和鄰居串門子,不像她丈夫,老是喝悶酒。」

「啊,原來女人串門子可免得憂鬱症呢!」

無絃琴子記得母親神智還清楚時,不止一次說過,雖然離開那麼久了,還是聞到山本家的菸樓烤菸葉時飄出來濃烈的香氣。

「當年日本移民種的菸草,價值矜貴,被稱為『綠色黃金』哩!」

女兒感受到母親對花蓮的鄉愁。

有幾次月姬垂下眼瞼,撫弄藍色絞染浴衣的帶子,輕輕問女兒想不想到花蓮看看,當時無絃琴子以為這只是很平常的問話,母親住過的地方希望女兒也回去看看,如此而已,也就不疑有他。

與幾十位和母親同一代的老人坐在遊覽車裡,前去探望他們的原鄉,無絃琴子想起當時母親試探的語氣,有點吞吞吐吐,把想說的話嚥了回去,那神情好像另有暗示。

母親一生不曾明說,憂悶的內心裡隱藏了不止一個祕密吧?



奔馳花東縱谷,遊覽車駛上一座水泥橋,中年的導遊說著一口大阪腔的日語。他解說這座具幾何圖形之美的橋是日本時代造的,請車上的人注意橋的右邊有一處突出一大塊,因顧及橋面不夠寬,專為來往車輛錯車設計的。

「可見日本人心思多麼細密。」導遊說:「國民黨來了,認為橋面不夠寬,想拆了重建,沒想到水泥橋太堅固了,根本打不掉,只好放棄造新橋,最後把橋面拓寬,諸位請看,左邊加了橋柱,水泥顏色比較深,是後來建的……」

導遊請司機減速。

「諸位看到了吧?新的這邊顏色比右邊的深,諸位請注意,我要說到關鍵了:每年颱風,太平洋低氣壓形成,都是從右邊直撲而來,日本蓋的這邊當著風頭,因為結構堅固,風吹不動,相反的,國民黨拓寬的這邊,背著風,還禁不起,每年颱風橋墩都要吹斷幾根,偷工減料,咳,國民黨的工程……」

一車的日本人,除了無絃琴子,無不百感交集的回味導遊這段話。

大家要有心理準備,導遊提醒車上的旅客,等下到了目的地,眼前所見一定與上一次回來大為兩樣。本來日本移民村無論建築、文物都還保存得相當完整,日本和台灣斷絕外交關係後,島內的人基於一種被背叛的仇日心態,大肆破壞,已然今非昔比。

遊覽車駛入一片空曠的田地,刻著「聚會一所」的納骨塔矗立在黃燦燦的油菜花當中,那是當年變賣一切家當遠走他鄉墾荒的移民葬身之地。

坐在無絃琴子身後的兩個老人嘆息著:

「唉,也有人得到撫卹金就回日本,並不想埋骨台灣!」

「這畢竟是少數啊!我們是把這裡當作家,如果不是被趕走……」

納骨塔附近豎立一塊刻有「地神」二字的大石頭,是日本人供奉的土地神,也是聚落、家宅的守護神,過去傳說經常以白色狐狸的外形現身。

進了當年的豐田移民村,派出所對面是一個國民小學,操場飄揚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這裡原是日本移民子弟就讀的小學,校園遍植茄苳、欖仁、垂鬚的老榕樹,粗大的樹幹可看出小學校悠久的歷史。

一個老婆婆抱住操場的一株老茄苳,回憶她做小學生的往事,激動得淚流滿面。九州來的老伯伯,滿臉的老人斑,他用柺杖指著牆邊一棵無鬚榕樹。

「啊,這一棵樹,我種的呀,從前這裡是劍道室,有一次我在外邊折了一根樹枝當作劍,練完後,往地上隨便一插,沒想竟然長這麼大呀!」

九州來的老先生拍拍他無心種下的榕樹,彷彿聽到劍道老師喊著:

「一刀化萬刀,萬刀歸一刀。」

只有樹還在,其他的都不一樣了。

一車的旅客都是豐田小學校的校友,他們有共同的記憶。

無絃琴子這才知道被旅行社弄錯了,她參加的是「日本豐田會」的旅遊團,而不是「吉野會」,日本與台灣斷絕外交關係後,當年豐田小學的老師井上幸雄擔任會長,第一次組團回到原鄉。

距離小學校不遠的豐田神社,已經被改為碧蓮寺,進入神社步道的鳥居還在,旁邊一株枝葉蔽空高聳的麵包樹,矗立在東台灣十月的晴空下,見證了政權的遞換變遷。

「我家就在那株麵包樹旁。」

樹木成為家的指標。一個很矮的老婆婆邁著內八字短腿,快步走向一堵半倒的水泥牆,手掌在牆上來回撫摸著,突然啞著嗓子大叫:

「找到了!」

水泥牆依稀殘留著刻畫的凹痕,她對聞聲上前的人們娓娓道來:

「這兩個字『本田』,我娘家的姓,當年我母親懷孕,父親高興極了,動工把房子擴建,預備養一大群小孩,不幸我母親難產去世,傷心的父親用手指在還沒全乾的水泥牆寫下『本田』,來紀念母親……」

導遊安慰老淚縱橫的老婆婆。又是一段傷心的往事。

穿日本服飾的老阿公在鳥居下東張西望。他的故居被拆毀了,找不到他的家。

「每天放學回家,走進這條參拜道,第三座石燈籠後邊的宿舍,就是我們的家。」

老阿公不懂他的家為什麼憑空消失了。

「藤井先生的父親是豐田神社的祭司啊!」

一路上照料他的婦人告訴無絃琴子,又低聲自語:

「我看,先生還是不要再走進去了,聽說神社早毀了,現在是一座廟……」

「對,變成碧蓮寺,」導遊說:「只有一尊不動明王是神社本來供奉的!」

回到遊覽車,眾人嘆息:

「唉,當初以為只要定居下來就會是故鄉!」



旅行團的中餐是吃河蜆海鮮。豐田附近湧泉豐富,水質清澈,適合河蜆生長,現撈現煮的蜆仔,味道鮮美。無絃琴子獨坐池子邊望著田裡美麗的紅冠水雞,棲息水牛背上的鵲鳥,以及展翅飛翔的白鷺鷥。

她沒有找到母親的家,那座日本式弓橋也不知在何處。月姬告訴過女兒,她借住的山本先生家,是在吉野神社附近,叫做宮前。神社主祭的神包括征台戰死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他是吉野移民村的守護神,每年六月八日鎮座祭典十分隆重盛大。

月姬回憶,吉野移民村沒有梅花報春,五月在日本是微風送爽的青葉時節,吉野已經汗水淋漓,汗從前額流下,滲痛了眼睛。山本先生的農舍,九里香的矮牆內,院子種著香蕉、釋迦、石榴等果樹,玄關右前方的玉蘭樹開著很香的花。屋子長長的,從一端到另一端有點距離,山本先生五歲的女兒,害怕一個人,媽媽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

無絃琴子沒有找到母親念念不忘的那間農舍,她早上從山本太太煮的味噌香味醒來的那間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