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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我開始在意祖父還沒說完的話,是從我升上高中時。高一的暑假結束,第二學期剛開始,某天放學後我順道去找祖父,和平常一樣邊看著電視轉播的相撲賽邊喝著啤酒。
「要不要吃點飯?」相撲節目播完後,祖父這麼問我。
「不用了!老媽有煮等我回去吃。」
之所以拒絕祖父的好意是有原因的。所謂的晚餐其實幾乎都是速簡食品。像是牛肉罐頭、和風燉牛肉或是烤沙丁魚等罐頭之類,就算是青菜,也只是蘆筍罐頭,然後再配上速食味噌湯包,祖父每天都是吃這種東西。雖然有時母親會下廚,祖父也會過來家裡和我們一起用餐,但是基本上他的三餐幾乎都是以罐頭為主。據他本人的說詞是,上了年紀的人不需要考慮什麼營養,想吃東西的時候就吃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想叫份鰻魚飯來吃。」當我正準備回家時,祖父突然這麼說。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啊!沒有人規定不能吃鰻魚飯吧!」
祖父打電話叫外送,在兩份鰻魚飯送來前,我們又邊喝了一瓶啤酒邊看著電視。祖父如往常般拔開酒瓶栓。讓酒就這樣擱個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準備吃過晚餐後豪飲一番。祖父兩天喝完一瓶波爾多(Bordeaux)紅葡萄酒的習慣,和在我們家住時一樣沒有改變。
「今天有件事想拜託小朔。」祖父邊喝著啤酒,一副慎重其事的口吻。
「什麼事?」因為想吃鰻魚飯而索性賴著不走的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股不好的預感。
「嗯,不過說來話長。」
祖父從廚房拿了油漬沙丁魚,當然也是罐頭。就在我們邊喝著啤酒邊佐以下酒菜油漬沙丁魚時,鰻魚飯送來了。吃完鰻魚飯,喝完鱔魚肝湯,祖父的話始終沒有停過,於是我們又開始喝酒。照這樣下去的話,等我二十歲時一定會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也許我的體內有著充份的酒精分解酵素,喝個幾杯根本不會醉。不是那種嚐了一口道地的奈良漬物就覺得嘔心的小鬼頭。
當祖父終於結束他那冗長的話題時,差不多也快喝光一瓶波爾多(Bordeaux)紅葡萄酒。
「小朔的酒量變強囉!」祖父心滿意足地說著。
「好歹也是爺爺的孫子嘛!」
「你爸爸明明是我生的,卻滴酒不沾。」
「可能是隔代遺傳吧!」
「原來如此啊!」祖父很刻意地點著頭。「對了,剛才說的事你願不願意啊?」
7
隔天的我因為宿醉頭痛欲裂,根本聽不進什麼三角函數和間接語法。上午埋首在課本中勉強忍住嘔心的感覺,直到熬過第四節體育課,整個人總算舒服了點。和亞紀一起在中庭吃便當。但是當我瞥見噴水池飛濺的水花時,又開始覺得胃中一片翻騰,只好挪動一下椅子,背對池子坐著。我把昨晚從祖父那裡聽來的事全告訴她。
「這麼說,小朔的爺爺一直都思念著那個人囉!」也許是移情作用,亞紀的眼眶有點濕濕的。
「嗯,大概吧!」我以有點複雜的心情點點頭。「雖然想放棄,但是似乎還是無法忘懷。」
「我想那個人一定也無法忘記小朔的爺爺。」
「聽起來很不正常吧?」
「為什麼?」
「這還用說嗎?已經過了半個世紀耶!物種也會進化啊!」
「可是彼此能夠長久以來只思念著對方,你不覺得是件很棒的事嗎?」亞紀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所有的生物都會老化呀!生殖細胞以外的細胞都難逃老化的命運。亞紀的臉也會慢慢添上很多皺紋。」
「你到底想說什麼?」
「假設他們是二十歲左右時認識的,可是過了五十年也已經七十歲了。」
「所以呢?」
「所以……還一心一意地思念著一個七十歲的老婆婆,不覺得聽起來怪可怕的嗎?」
「可是我覺得是件很棒的事啊!」亞紀頗不以為然。而且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
「難道他們有時候也會去賓館嗎?」
「別鬧了!」亞紀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我。
「不過我爺爺是很有可能這麼做。」
「是小朔吧!你才一定會做這種事。」
「拜託!我才不會。」
「一定會。」
我們的爭論就在越來越離題中暫告一段落,留到下午的生物科上課時間再繼續。生物老師正在講解人類DNA的百分之九八.四與黑猩猩相同,兩者遺傳因子的差異,比起黑猩猩與大猩猩的遺傳因子差異性來得小,所以和黑猩猩血緣最親密的不是大猩猩,而是我們人類。這樣的話題,引起全班哄堂大笑。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渾蛋。
我和亞紀坐在教室後方,依舊談論著關於祖父他們的事。
「這樣子應該算是婚外情吧?」我提出一個重大的疑問。
「應該是種純純的愛吧!」亞紀立刻反駁我。
「可是爺爺和對方都有另一半啦!」
她沉思了一會兒,「雖然在妻子和丈夫的眼中看來是婚外情沒錯,可是對他們兩個人而言是純愛啊!」
「照妳這麼說,不就可以既算婚外情也算純愛囉!」
「我覺得這是因為觀點不同。」
「怎麼說?」
「婚外情說穿了只是這個社會的一種概念。因時代而異,像是一夫多妻制的社會就完全不一樣了。但是能夠五十年來一直思念著一個人,我想這已經超越了文化與歷史。」
「那也超越物種嗎?」
「咦?」
「黑猩猩也能夠思念一匹母猩猩達五十年之久嗎?」
「這個嘛!黑猩猩的話我就不曉得了。」
「也就是說比起婚外情,純愛來得更偉大。」
「這和什麼偉不偉大的,有點不太一樣吧!」
我們的話題總算漸入高潮,「坐在那邊的那兩個人,從剛才就一直說個不停,到底在說什麼啊?」突然傳來老師的斥責聲,結果我們被罰站在教室後面。我想所謂權力就是這麼一回事。允許談論人類與黑猩猩交配的可能性,卻不容許談論跨越歲月鴻溝的男女之情。我們就這樣站著,繼續小聲地談論著祖父他們的事。
「妳相信有死後世界嗎?」
「什麼意思?」
「爺爺和喜歡的人彼此發誓要在那個世界永遠在一起。」
亞紀思考了一下,「我不相信吧!」這麼說。
「可是妳每天晚上睡覺前,不是都會祈禱嗎?」
「那是因為我相信神。」她很乾脆地回答。
「神和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你不覺得那個世界是因應這個世界而捏造出來的嗎?」
對於這個問題,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這麼說爺爺他們即使到了那個世界也無法在一起囉!」
「至少我覺得這是個人信與不信的問題。」亞紀像是在辯解什麼似地說著。「也許爺爺和那個人有不同的想法吧!」
「神也是,有可能是因應這個世界而捏造出來的。所以才會有一切都交給神的說詞。」
「那樣的神絕對和我們心中的神不一樣。」
「神到底有幾位?還是到底有幾種?」
「人們不會畏懼天國,但是會畏懼神,不是嗎?我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每天晚上向神祈禱。」
「希望老天爺不會降下責罰?」
我們終於被攆到走廊上。即使被罰站在走廊,我們還是熱絡地談論著關於天國和神的話題一直到下課,然後兩個人被叫到教師辦公室,被生物老師和班導狠狠地責備了一頓。雖然感情好沒錯,但是上課時還是要專心聽講。
步出校門時已近黃昏,我們默默地往大名庭園方向走去。途中經過一座運動場和歷史博物館,還有一間叫作城下町的喫茶店。放學回家時曾進去過一次,因為咖啡太難喝了所以絕對不會再光顧。走過古意盎然的酒屋前,來到穿流街中的小河川邊。過橋時,亞紀終於開口說話。
「結果兩個人還是無法在一起。」她像是要拉回話題似的說著。「虧他們等待了五十年說。」
「如果對方的先生死了,他們也許就會在一起吧!」我果然也還是在思索祖父他們的事。「自從奶奶過世後,爺爺就一直獨自一個人生活著。」
「多久?」
「應該有十年了吧!不過對方好像比他先生早去世,所以他們還是沒辦法在一起。」
「總覺得聽起來好悲傷喔!」
「我倒覺得有點可笑就是了。」
話題就此打住。我們以比平常快的速度低著頭走著。穿過蔬果店和榻榻米店,到理髮店轉個彎就快到亞紀家。
「小朔,你就幫個忙嘛!」似乎是意識到再往前走就快到家了,她這麼說著。
「妳倒說得容易,是去挖人家的墓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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