蜥蜴(AI0801)
Tokage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吉本芭娜娜作品集
作者：吉本芭娜娜
       Banana Yoshimoto
譯者：吳繼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9年07月22日
定價：160 元
售價：12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184頁
ISBN：9571329428

【書摘 1｜書摘 2｜書摘 3】

▼  書摘 3

我跟蜥蝪說：「那傢伙的死亡完全是偶然，不是你的責任，這是很簡單明瞭的事。但只要你還那樣想，那麼詛咒就不會離你而去。這種事我很清楚，被自己的念頭所控制而輕生的小孩我看過好多：因為答應要負責照顧的盆栽枯萎了就上吊自殺的孩子，或是忘了在固定的時間祈禱於是把手腕給砍了的孩子……」

我想那是永無休止的爭鬥吧，做事表現得越好，才能發揮得越是淋漓盡致，那種沉重的壓力也越大。就像月經、性慾或是排泄一樣，那是僅僅屬於自己而別人無法幫忙承擔的一種無意識的重量，一種暗黑的能量。當它膨脹到最後，就成為一切殺人或自殺的原因。

對於這種我能夠理解卻一點也無能為力的事情，我特別感到焦躁不安；面對病人的場合也一直是這樣，這個時候總覺得自己像一個患有戀母情結的娘娘腔。一旦陷入這種境地，整個人就不知如何是好。

說不定蜥蜴有生以來第一次講了這麼多話。

我說：「出去走走吧。」

蜥蜴聽了縐了一下眉頭。

「沒關係，不會去你不想去的地方啦。待在家裡實在沒辦法好好說話。」我說。

「難道是要帶我去你上班的地方，看一些比我還嚴重的患者，然後跟我說聲『加油吧』？」蜥蜴說著笑了起來，一邊把風衣披在身上。

「那就照你說的辦吧。」我開玩笑地說，也站了起來。

我很喜歡蜥蜴披著風衣的模樣，還有她穿鞋子的時候微彎的脖子，以及低著頭照鏡子的眼神。各種不同情境裡每一個不一樣的蜥蜴：死去的細胞，不斷繁殖的細胞，緊繃的臉頰，指甲上白色的半月形。活著，飽滿的水分，生生不息，就是這樣的感覺。從她的一舉一動中，可以映照出同樣活著的我。

◎

街道上滿溢著初夏的氣息。

沈穩有力的青草散發著強烈的味道。

「去哪？」蜥蜴問我。

「好久沒有兩個人一起出門了。」

「還真忙呢。」

這時，突然起了念頭——

兩個人的關係或許已經告一段落了……不能再做些什麼，前進的方向看不到出口。好像玻璃箱裡面的植物，即使互相幫助也彼此感覺不到救贖或解放的可能。

在黑暗中互舔傷口，像老夫婦一樣依偎取暖。

此外無能為力。

這種想法從內心深處不斷湧起，幾乎要完全支配了我。

沒想到蜥蜴突然了句話，其時間的拿捏有如魔術般瞬間改變了氣氛；她活生生的話語裡充滿了生之變化及其喜悅，愉快而了無負擔。她說：「嗨，我們去成田山好不好？」（註 1）

「怎麼又……」

「有什麼不好？工作可以下午再去，走嘛。從這裡搭計程車的話不過一個小時對不對？」

「你是怎麼了？」

「就是想去嘛。以前曾經去過，現在突然好想一大早在參道上買醬菜或是煎餅，一路逛地攤。」

蜥蜴睜大了雙眼抬頭望著我。

慾望萌生時必須加以注意……雖然臨床經驗這樣告訴我，但比這個更加重要的，蜥蜴畢竟是蜥蜴，當她想做什麼的時候，只會對我一個人說，這教我感到安慰，覺得快樂。

「好啊，走吧。」

想去的時候，到想去的地方。

兩個人一起。

◎

到達成田的時候已經接近深夜 1 點，打個電話一問幸好還有住的地方。

兩個人在黑暗中並肩走在參道蜿蜒的斜坡上。房子全都很古老，散發出木頭的味道。風很大，抬起頭來就看到在夾道的房子與房子空隙間閃爍的星星。

風真的很大，蜥蜴的頭髮在黑暗中凌亂飄飛。

寺門已經關上，穿過柵欄可以看到裡面已經收起來的攤子上五顏六色，以及巨大燈籠上搖曳的梵字。

整個城鎮看不到其他人影，安靜得有些恐怖。簡直像鬼城一樣……蜥蜴笑著說道。

我們靠在柵欄上，想 5 分鐘以內一定有人走過來，但根本沒有，只有強風在蕩漾著歷史氣息的參道上，以萬千人潮之勢轟轟吹襲。

蜥蜴的白色牙齒、白色上衣在黑暗中像夢一樣浮現。

「其實，我也有一個祕密。」我說：「我並不是我媽和我爸親生的。」

蜥蜴既未發話，也沒有抬頭看我，只是專注諦聽。

「我媽起先是和我爸的弟弟交往的，後來我媽把他甩了，和我現在的爸爸結了婚。那個失意人想不開精神變得有些不正常，有一天衝進家裡來，以刀子威嚇兩個人，並把他們綁了起來，然後當著爸爸的面強暴了我媽，又當著他們的面把煤油澆在自己身上，引火自焚。鄰居看到異狀前來觀望，發現後趕忙報警急救，兩個人最後總算沒事。遺憾的是，我媽懷了我。」

「比我家還恐怖。」蜥蜴說。

「是不是？……因為我爸的意思，我媽生下了我，生產之後身體變得很壞，於是將我寄養在親戚家中；後來才把我接回去。5 歲的時候吧，我媽自殺了，自殺前對年幼的我說了聲『原諒我吧』。我依稀記得她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

「那現在的媽媽呢？」

「我爸再婚所娶的。」

「哦。」

「親眼目睹殘酷的事情，有的人死了，而你的母親則活了下來；有的家庭恢復了原狀，有的家庭則從此崩壞。各種不同的結局，到底是因為事件不一樣，或是因為每個人性格所導致，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作為他們的小孩，都背負著一重枷鎖。對我而言，我母親慘澹的屍體如在目前。但只要活著一天，即使背著枷鎖，也可以享受好吃的東西，天氣晴和的日子，也可以有好的心情，起碼。雖然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所以你才會當醫生？」

「應該有關係吧。」

因為都和死亡有著至近距離。由於這件事，讓我從小對死亡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感到興趣，彷彿被死亡的氣息所滲透，無法分離。

「背負著相同枷鎖的兩個人碰在了一起。」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還是非常震驚：如此宿命的邂逅。

「知道就算了，」我說：「反正恐怖的事情是沒有止境的，所以嘛輕輕鬆鬆搬個家，住到綠蔭遍地的地方去吧。至少我們兩個可以幸福地過下去。」

「你知道『短暫的星期五』這篇小說嗎？」蜥蜴問道。

「不知道。」

「是關於一對平凡夫婦的死。如果能夠那樣子的話多好：那是完滿而幸福一天的結束，信仰非常虔誠的兩個人並肩躺在一起，隔壁廚房裡正在烤明天要吃的麵包，因為一時疏忽，房間裡不知不覺瀰漫了瓦斯，等注意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而兩個人都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畢竟是在幸福之中死去。」

「我一定要讀一讀。」

「那樣子真好啊，因為不管誰看到另一個人的死亡都將無法忍受；能夠那樣子結束最好了。」

「我們不要再去想那些了吧，已經想過太多太多了，到了開始工作的階段就不要再想了。我們應該想的是，還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一件一件慢慢來。即使情況艱辛，也要往好的方面想。不管現在的人生有多麼不可解，我們還是要去做更多想做的事，否則哪裡能算是活著？」

儘管蜥蜴的心中一片糾葛撕纏，她還是輕輕的點了點頭，這讓我覺得很欣慰。

和蜥蜴在一起的時候，我永遠是 15 歲的少年；一個男人能夠擁有這樣的戀人，在其他男人面前很可以揚眉吐氣一番了。

◎

在老舊的旅館中，兩個疲倦已極的身體躺了下來。

蜥蜴一如往常將鼻尖用力頂著我，準備呼呼大睡的樣子。我也很睏，眼皮不斷往下掉。

蜥蜴又一陣呢喃，我聽不太清楚，問她：「說什麼啊？」

蜥蜴說道：「我是說，如果有一個像神一樣的人，負責掌管世界的一切，那該多好。看到有些事太過分了就不允許它發生，或者說祂能判斷某件事某個當事人還能不能承受得起等等。不過並沒有這樣的東西，要是有而且能夠制止慘事的發生那就太好了。但沒有什麼會前來制止，決定權在於我們自身。不管看到多麼淒慘的事情，只能告訴自己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就在今晚，此時此刻，世上有多少悲傷的人呢：面臨親人死亡的人，死去的人，被背叛的人，被殺害的人？世界何其寬廣，只要能夠稍加制止的話就好了，能夠稍稍減少一些就好了，像我們兩個一樣必須辛苦一路活過來的小孩，若是能夠減少幾個就好了。」

哀傷的祈禱像是哀傷的詩一樣在陰暗潮濕的和室中迴響。在我半睡半醒的腦海中浮現一些情景：只要天一亮，黑暗的參道就會變得熱鬧起來，大量的人潮將會湧進，商店全部開門營業，寺院的大門也「欸」一聲打開，總之完全會變一個樣子，無一例外。快樂一點吧。聞著烤鰻魚的味道、煎餅的味道，買點漢藥，到寺院參拜，買副平安符，貼到新家去。看看絡繹不絕的人群吧，看著今晚闃無人跡的小城一次又一次活過來的樣子。

心想著這一切，由於太睏了卻說不出口，打算明天再告訴蜥蝪。

告訴她死亡的真面目。

那是一種徹底的不存在，不能再說話了，此時此地如此用力推擠著的鼻子，那種推力的根源，那種想要做這件事的意志的容器，都消失不見了。

蜥蜴誘人的纖柔秀髮，掉落臉頰的睫毛，修了指甲的指頭上小小的燒燙傷痕，讓這一切都能鮮活存在的靈魂的運轉，無一殘留。

這些話我一定要跟她說，連說不出口的話也要跟她說。

只要一息尚存。

明天就說。

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蜥蜴用更加微弱的聲音說：「晚安。」

本來以為她已經睡著，聽她道晚安因此有些驚訝而張開了眼睛。我看她閉著雙眼，好像根本就在眠夢之中似的。當我也向她道聲「晚安」，蜥蜴仍舊閉著眼睛慵懶地發出聲音來。

「要是我死了，大概會下地獄吧。」

「不要想那麼多啦。」我說。

「那也沒什麼不好，」蜥蜴說道：「地獄那邊患者特別多。」

然後就傳來她輕微的打呼聲。她像個小孩一樣睡了。

我暫且凝視著她，並為兩人的童年而哭泣幾分鐘。


註 1：指位於千葉縣成田市的新勝寺，全名「成田山明王院神護新勝寺」，俗稱「成田不動」，伽藍中供奉本尊不動明王。寺始建於江戶元祿時期，規模宏大，有本堂、三重塔、開山堂、經藏、額堂、光明堂、大師堂、仁王門等。本寺信眾遍佈全日本，為關東地方有數的大寺之一。從成田車站到新勝寺間有 800 公尺參道，兩旁土產店、餐飲店、旅館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