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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AA0087)
The Crazed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哈金
譯者:黃燦然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4年05月31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長25開/平裝/304頁
ISBN:9571341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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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

第一章

一九八九年春,楊教授突然中風,大家都非常吃驚。他身體一直很好,同事們都羨慕他精力充沛、成果累累──他著述比誰都豐富,一向是中文系的支柱,又擔任碩士導師,還編輯一份半年刊,而且課也教得跟別人一樣多。現在,就連本科生也在談論他病倒的事,要不是彭書記宣布楊先生正接受特別護理,不宜見客,他們早就有人去醫院探視他了。
他中風使我心神不寧,因為我已跟他女兒梅梅訂婚,並在他的指導下學習,準備報考北京大學古典文學博士。我希望去那裡深造,以便跟未婚妻一起在首都安家落戶。楊先生這次住院,打亂了我的計畫,整整一星期我都無法坐下來讀書,因為我每天都得去看他。我心急如焚──不做足準備,就別指望考好試。
我們系的黨支部書記彭英剛才叫我去她的辦公室。一個電風扇在她桌上來回轉動,吹走那股「敵敵畏」味。她辦公室裡噴了這種殺蟲劑,用來消滅跳蚤。她向我描述我的工作時,灰白的劉海晃來晃去。她要我從現在起,每天下午到醫院照料楊先生。我的同學方班平則負責每天上午看護他。
「萬堅,」彭英淡淡一笑,對我說:「楊教授在這裡就你一個親人。現在是你出力的時候了。白天醫院沒人手照看他,我們得自己派人去。」她拿起長茶杯,喝了一大口。她像個男人,喝紅茶,抽廉價香菸。
「他會在醫院住多久?」我問她。
「這我可不知道。」
「我要照顧他多久?」
「直到我們找到人來接替你。」
她所說的「找人」,是指系裡也許可以請個看護。雖然她指派工作的語氣讓我不舒服,但我沒說什麼。我倒是樂意接受這個任務,反正我得每天去醫院。
午飯後,同房滿韜和胡然都在午睡。我走向位於兩排宿舍之間的自行車棚。女生們最近搬到校園內新建的宿舍,而大多數男生仍住在學校大門口附近的平房。我拖出我那輛鳳凰牌自行車,朝中心醫院騎去。
醫院在山寧市中心,我蹬了二十分鐘才抵達。夏天還沒來,但空氣已開始悶熱,充滿燒糊了的肥肉和燉蘿蔔味。臨街樓房的涼台上,一排排曬著的衣服慵懶地晃動著──床單、女襯衫、男睡衣褲、毛巾、短背心、運動服。我經過一個建築工地時,電線杆上的喇叭正在廣播一場足球賽;評論員似乎無精打采,儘管球迷時不時發出雷動的叫喊。建築物被竹竿搭成的腳手架包圍起來,地盤工人都在裡面休息。骨架似的起重機和大鼓似的攪拌機都靜止不動。三把鐵鍬插在一個大沙堆裡,沙堆上方有一塊黃色大木板,寫著幾個紅色大字:鼓足幹勁,力爭上游。我襯衫的後身已被汗水濕透。
楊太太隨一個獸醫隊去了西藏已有一年。我們系給她寫了信,告訴她楊先生中風的事,但她不能立即回來。西藏太遠了。她必須頻頻轉換公共汽車和火車──要一個多星期才能回到家。我的未婚妻梅梅正在北京忙於應付考醫學院的研究生,我寫了信給她,談了她父親的病情,並向她保證我會好好照顧他,要她不必太掛慮。我叫她別急著回來,因為中風沒有靈丹妙藥。
老實說,我覺得自己有義務照料老師。即使沒有跟他女兒訂婚,僅僅出於感激和尊敬,我也願意這樣做。在差不多兩年中,他單獨教我,幾乎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跟我討論古典詩歌和詩論,為我挑選參考書,指導我寫碩士論文,幫我修改要發表的文章。他是我所遇到最好的老師,精通詩學,盡心盡力教學生。有些同學害怕請他指導,「他太嚴了。」他們會說。但我很喜歡由他來帶。我不在乎有些同學叫我「小楊」;確實,我稱得上是他的入室弟子。
我踏進病房時,楊先生正在睡覺。他接受特別護理時身上佩帶的點滴注管現已被摘掉。病房是臨時的,只擺著一張床,顯得過於寬敞,但很昏暗,也挺陰濕。病房的方窗朝南,對著後園一大堆無煙煤。煤堆那邊,有兩個大煙囪,冒著白煙,幾株楊樹的樹冠懶洋洋地搖晃著。後園使人想起工廠──不如說像發電廠;就連這裡的空氣也是灰沉沉的。前園則相反,看上去就像一個花園或公園,長著冬青樹叢、低垂的柳樹、梧桐樹,還有各種花,包括玫瑰、杜鵑、天竺葵和有流蘇的鳶尾。那裡甚至有一個磚砌的橢圓形水池,養著幾條扇尾金魚。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漫步穿過花叢和樹叢,彷彿沒什麼急事要辦。
楊先生的病房儘管寒磣,但已經是一種少見的特權;沒幾個病人有資格獨占一間。我父親在東北一個林場當木匠,要是他中風,如能在一間住十來個人的病房裡得到一張床,就算幸運了。實際上,楊先生搬到這裡來之前,曾在那種病房裡躺了三天,不省人事。經彭書記四下活動,總算讓醫院官員相信楊先生是著名學者(儘管他還不是正教授),國家正打算把他當成國寶來保護,他們應該給他一個私人房間。
楊先生蠕動了一下,張開嘴巴。中風後,那嘴巴鬆弛了。他看上去比一個月前老了好幾歲,臉上浮現一團皺紋。灰髮蓬亂,有點油亮,露出白色的頭皮。他閉著眼睛,繼續舔著上唇,咕噥著一些我聽不大明白的話。
我坐在靠近房門的一張大藤椅上,準備從挎包裡拿出書來讀,這時楊先生睜開眼睛,茫然地左看右看。我順著他的目光,注意到牆紙原來的粉紅色已差不多褪盡。他眼睛混濁,布滿血絲,朝低矮的天花板中央移動,對著繫在破損的電線下的燈泡凝視一會兒,然後落在我腿上那疊日文詞彙卡上。
「扶我坐起來,萬堅。」他輕聲說。
我走過去,扶起他的雙肩,把兩個棉花枕頭塞在他背後,讓他坐得舒服些。「今天感覺好些了嗎?」我問。
「不好。」他低垂著頭,一撮灰髮豎在頭頂上,右腮一道肌肉抽搐了幾下。
我默默坐了約有一分鐘,不知道該不該多說話。吳大夫吩咐過,應盡量使病人保持平靜,多說話可能會令他太興奮。根據診斷,他患了腦血栓,但他這種中風有點不尋常,並沒有連帶患上失語症──他依然口齒清晰,有時還特別健談。
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抬起頭來,打破沉默。「你近來在幹什麼?」他問。他的語氣表明,他大概以為我們正在他的辦公室裡討論我的學業。
我答道:「我一直都在複習日語,準備考試和──」
「去他媽的日語!」他高聲說。我沒敢再吭聲。他又問:「你讀過聖經沒有?」一邊熱切地望著我。
「讀過,但不是全版的。」他的問題令我困惑,但我還是向他解釋,就像平時讀了一本書後向他匯報。「我去年讀了個英語縮寫本,叫做《聖經故事》,是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但我還是希望得到一本真正的聖經。」事實上,不少英語研究生寫信給美國一些教會索取聖經,有些教會真給他們寄來一箱箱的書,但是迄今為止,全被海關沒收了。
楊先生說:「那麼,你知道〈創世記〉的故事吧?」
「讀過,但不是全部。」
「既然這樣,我把整個故事講給你聽吧。」
他略微停頓,便像平時授課那樣,滔滔不絕地講起他自編的〈創世記〉。不同的是,在講課時,他的笑容和姿態常把學生迷住,而在這裡,他卻抬不起手,倦怠的頭低垂著,眼睛大概沒看見什麼,除了蓋在他雙腿上的白被子。他鼻子噗啪噗啪地響,使他的聲音有點兒氣喘吁吁,有點兒顫抖。「上帝創造天地時,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祂不打算把人跟動物分開。一切生物不僅享有同樣的生活,而且享有同樣的壽命。他們無論哪方面都是平等的。」
這是哪一路〈創世記〉?我問自己。他神志不清,胡編亂造。
他又開口了。「可是,為什麼人比大多數動物活得長呢?為什麼他的一生跟其他動物不一樣呢?據〈創世記〉說,是因為人既貪心又聰明,侵吞了猴子和驢子多年壽命。」他呼了口氣,鼓起兩腮,瞇起雙眼,眼角一道魚尾紋伸展至太陽穴。他繼續說下去:「有一天上帝從天堂下來,視察祂創造的世界。猴子、驢子和人懷著感激出來迎接上帝,表示服從祂。上帝問他們是否滿意地球上的生活。他們全都回答說,很滿意。
「『誰還有什麼要求嗎?』上帝問道。
「猴子猶豫了一下,往前邁出一步,說:『主啊,地球是最適合我居住的地方。你讓這麼多樹長了果實,我什麼也不需要了。但為什麼讓我活到四十歲?我三十歲就老了,不能爬樹摘果。這樣一來,年輕猴子給我什麼,我就得接受什麼,有時候我得吃他們扔在地上的果核和果皮。想到我必須吃他們剩下的東西,我就傷心。主啊,我不想活這麼長。給我減掉十年吧。我寧願短命些,但活得充實些。』他後退一步,嚇得直發抖。他知道,對上帝的恩賜不滿是一種罪孽。
「『我答應你的要求。』上帝宣布,沒有一絲兒惱怒的意思。接著他轉向驢子,驢子已有好幾次張開口,但不敢出聲。上帝問他,是不是也有話要說。
「怯懦的驢子向前邁出一步,說:『主啊,我也遇到同樣的問題。有了的恩典,大地才如此富饒,遍地青草,我想吃多嫩的都有。雖然人對我不平等,強迫我為他勞動,但我沒有怨言,因為給了他更好的頭腦,給了我更多的肌肉。可是,四十歲對我實在太長了。當我老了,雙腿不結實、不靈巧了,還要替人馱重物,受他鞭打。這對我實在太慘了。也給我減掉十年吧。我想短命些,不想老得不能動彈。』
「『我也答應你的要求。』上帝那天對他們慷慨大度,有求必應。接著他轉向人,人好像也有話要說。上帝問道:『你是不是也有苦要訴?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吧,亞當。』
「人很害怕,因為他虐待過動物,可能會受懲罰。不過,他還是走向前,說道:『萬能的主啊,我享盡創造的一切。賜我一副好頭腦,使我比動物聰明,他們全都願意順從我,服侍我。跟猴子和驢子相反,四十歲對我來說太短。我想活得長些。我希望有更多時間陪妻子夏娃和孩子們。哪怕我老了,四肢僵硬,我還可以用頭腦操持一切。我可以下達命令、傳授經驗、發表演講、著書立說。請把他們那二十年讓給我。』人垂下頭來,因為他想起了,自認高動物一等,是有罪的。
「使人大為驚訝的是,上帝並不責怪他,反而答道:『我也答應你的要求。既然你這麼喜歡我創造的一切,我另外再給你添加十年。這樣,你總共會有七十歲。好好跟你的孫兒和曾孫兒們共享天倫之樂吧。善用你的頭腦。』」
楊先生停頓了一下,臉色蒼白,看樣子累壞了,鼻子出汗,脖子浮出一條青筋。接著他悲傷地說:「那天,猴子、驢子和人都很滿意。從此,人類可以活七十歲,而猴子和驢子只能活三十歲。」
他沒再說下去,但仍在喘粗氣。他所說的〈創世記〉,使我莫名其妙。他脫口說出,彷彿早已背熟。正當我在揣摩故事的意義,他打斷我的思路,說:「我這個創世記故事令你困惑是不是?」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那我就把其中的寓意告訴你吧。」
「好。」我囁嚅道。
「同志們,」他繼續演講:「人的生命跟猴子和驢子的生命混在一起,只會帶來異化。最初二十年,人過著猴子的生活。他活蹦活跳,爬樹越牆,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接著是另二十年,人過著驢子的生活。他每天拼命工作,給一家人馱回來吃的穿的。長途跋踄之後,他經常累得像一頭驢子,但他必須挺住,因為一家子的重擔都馱在他背上,他不能歇下來。過了這個時期,到了四十歲,屬於人的生活才開始。但他的身體已疲憊不堪,四肢無力,舉步維艱,他必須依賴他的頭腦,但頭腦也開始退化了,反應比他想像中緩慢和遲鈍。有時候他想哭,但頭腦阻止他:『別那樣!你得控制自己。你還要走很多年。』每天他給頭腦裡塞進更多的思想和感情,那頭腦裡已裝了很多東西,但它們全都出不來,不能給新東西空出位置。然而,每天都總要多擠點什麼進去,直到有一天他的頭腦爆滿了。這就像一個高壓鍋,滿得安全閥被塞住了,但火繼續在鍋底下燒著。最後,就只有爆炸。」
他不著邊際的解釋,令我驚詫──好像他一直都在講他自己的生活,講他是怎樣發瘋的。他把頭靠回去,整個脖子擱在枕頭上;他累了,但好像也輕鬆多了。房間裡一片沉默。
我再次想到他的聖經故事,搞不清它的出處。大概是他自己編造的,摻合了民間傳說和他自己的幻想。他這麼急著講給我聽,為什麼?以前他從未向我表示他對《聖經》感興趣,看來,他一定是暗自研讀它好久了。
他開始輕輕打鼾,歪著頭。我走過去,把他背後的枕頭拿走,小心將他的身體移進床裡。他迷迷糊糊地呻吟了一聲。
很快他就又睡著了。我撿起日語詞彙卡片,開始溫習。我不喜歡日語,那呱呱聲聽起來像鴨叫。但是,報讀博士,需要考第二外語,我腦子裡不得不裝滿日語詞彙和語法規則。我日語很差,只學了一年。英語是我的第一外語,我熟練多了。
一個弓著背的老護士進來檢查楊先生。她是一個老鼠似的小女人,圓臉,雙手嶙峋,像巨大的雞腳。她自我介紹說,她叫姜紅。她見到我老師睡著了,便沒有替他量脈搏,也沒有量他的體溫和血壓。我問她,楊先生能不能很快康復,她說這要看腦中的血塊能不能消散。如果不能,就沒辦法完全治好。「但別擔心,」她一邊安慰我,一邊俯身拿起床柱邊的痰盂:「很多中風的人都恢復了。有些人中風後還活了二十多年。你老師應該會好的。」
「但願吧。」我嘆息道。
「眼下最重要的是讓他安靜。別打擾他。如果受到刺激,他腦裡可能會血管破裂,造成腦溢血。」她一手抓著白痰盂,另一隻手把用過的碟、碗和勺子都堆在床頭櫃上,然後在上面擱一對漆筷。我站起來,想幫她。
「不用麻煩,我行。」她說,無意中把痰盂朝我肚子上傾斜過來。我趕緊閃開,差點沾到一塊落向地板的黃色粘液。
「哎喲!對不起。」她咧嘴笑了笑,小心端著那摞碗碟。她彎著腰,輕手輕腳地轉身朝房門走去。她瘦得讓我想起一隻餓雞。我幫她打開房門。
「謝謝。你是個好小夥子。」她說,拖著腳朝走廊走去。我從門後拿出拖把,擦掉地板上的粘液。
她對楊先生的病情所作的解釋,使我稍感寬慰。我原以為,腦血栓是由血管爆裂造成的。謝天謝地,他只是血管阻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