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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四書:新郎、好兵、池塘、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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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二十週年紀念新版)

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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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AA0087)
The Crazed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哈金
譯者:黃燦然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4年05月31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長25開/平裝/304頁
ISBN:9571341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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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3

「你真是個好學生。」她乾巴巴地說。她從窗台上下來,走向長桌。桌上放著幾個發光的鐵盒和一排琥珀色藥瓶,瓶口全都蓋著玻璃栓。她拿起電話筒,給大夫打電話。
見她匆匆寫下藥方,我算鬆了口氣。她掛上電話,選了兩管藥,包起一個注射盒。我們一起出來。上樓梯時,她告訴我她叫陳馬麗,剛從上海一所護士學校畢業。原來是大城市來的女孩,難怪看上去弱不禁風。
推開病房門,我吃驚地看見楊先生坐在床上,盤著一隻腳。一縷灰髮豎在前額上,臉顯得寬了。他怎麼會自己坐起來?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時溜了進來?不可能。大概是他自己坐起來的。
楊先生還在哼著什麼,我最初沒聽懂。接著他提高噪音,上氣不接下氣地唱道:「大吊車,真厲害,成噸的鋼鐵──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我這才明白,他是在扮演革命樣板戲《海港》中的一個退休碼頭工,讚美新安裝的起重機的膂力,但他的聲音太滑太細,表達不出無產階級的氣概。我不知道他會唱京劇。他很少看戲,這段曲大概是從收音機裡學來的。
「瞧,藥片還在這兒。」陳護士對我說,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一隻小杯。杯裡有一大顆黃色藥片,很可能是巴比土酸鹽。
她準備針筒時,我將楊先生腿上的被子拿開,抓住他的褲帶,那是用一根長鞋帶做的。他突然停住。我還沒給他解褲帶,他已睜開雙眼──剛好見到針頭吐出一絲白色液體。他嚇壞了,趕緊別過臉去,陳護士勉強笑了笑,哄他說:「來,楊教授,現在該──」
「救命!救命!殺人啦!他們要毒死我!」他尖叫著,兩眼發光。他猛踹左腳,但兩臂舉不起來。他喘著氣,像魚一樣張開嘴。
陳護士好像很害怕,雙眉緊鎖。她轉身問我:「你覺得我們還有辦法給他打針嗎?」
我沒有回答。楊先生繼續嚎叫:「救救我!他們要謀殺我!」
「請不要這樣!」我低聲懇求他。
「救救我!」
「你這是在讓自己出醜。」
「別殺我!」
陳護士拿開針筒,將針頭扔進橢圓形的不鏽鋼盒裡,又將藥射進痰盂,然後把東西全都包起來。「我想咱們還是不要打擾他,」她搖搖頭說:「讓他自己安靜下來。每次我們想讓他睡覺,總是把他搞得更興奮。」
我沒說什麼。我滿腔怒火,真想大聲喝斥他,但克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看來我得走了。」她接著說。「別打擾他。還得過一陣子他才會恢復平靜。」她把注射盒夾在腋下,心不在焉地對我說:「再見啦。」她朝樓梯口走去,腳下發出一陣咚咚響。
楊教授開始嗚咽,淚水從緊閉的眼瞼裡流出來,淌下臉頰和短粗的下巴。他抽抽搭搭地訴說些什麼。我聽了一會兒,感覺他好像是在向一個什麼人求饒,那個人可能是他想像中的殺人者。他繼續搖頭晃腦,小豬一樣嘟囔著;他的話已變成胡言亂語。
絕不能再這樣下去。我決定讓他吃鎮靜藥,不管他怎樣抗拒。我將藥片放進瓷杯裡,用一根湯匙把它研碎,磨成粉。床頭櫃上放著一瓶開了蓋的橙汁。我往杯裡倒了點橙汁,攪了一分鐘,然後在他身邊坐下。「楊先生,喝喝這個。」我懇求著,把杯子舉到他唇邊。
他睜開眼睛,看見了橙汁。他說:「你想毒死我,我知道。我拒絕喝。」
「別怕,只是橙汁。看,我也喝點。」我把湯匙舉到口邊,發出咯咯聲,就像母親在做給孩子看似的。「呀,味道真好。你試一下,就這麼一小杯。」
他說:「你偷偷放進老鼠藥,是不是?我知道你黑心肝。」
「不,你搞錯了。來點!」
「我不喝。」
我試圖用湯匙撬開他的嘴,但他緊咬著牙齒,鋼勺在牙齒上刮來刮去,發出嘎嘎聲。我怕會傷到他的牙床,就停下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手裡的杯子,橙汁濺到床單上,留下一塊黃斑。他的嘴巴緊閉如蛤蜊。
我不死心,又把半湯匙橙汁舉到他唇邊,央求他:「請嘗一嘗。這對你有好處。我只是要餵你,不是要害你。」
「不,我不喝。你甭想再哄我。」
「來,就這麼一小口。」
「不,那會毒死我。」
我忍無可忍,大聲喊道:「看著我!你不認得我了?我像個殺人犯嗎?我是萬堅,你的未來女婿。」我說到最後兩個字時,有點難以啟齒,但我把整個臉逼到他面前。他眼睛張開一條縫,然後睜大。
「哦,」他嘟噥道:「我不知道我有女婿。」
「我是萬堅,記得我嗎?」
「我不知道是你。你想要什麼?」
「我想餵你。這裡是一小杯橙汁,請你張開嘴。」
這一回他奇蹟般地聽話,像個乖孩子。我小心地將湯匙伸入他口中,然後把它反轉過來。他慢慢吞下果汁,喉結上下移動。
「味道辣辣的,好極了,我喜歡。」他說。
「是不錯的。」我附和道。
「你在裡邊加了什麼?」
「什麼也沒加。」
舀了不到十湯匙,杯子就空了。我說:「別害怕,我在這裡陪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你該睡了。」
他看著我搬弄他半癱瘓的身體,有點難為情,甚至主動想挪一挪屁股來配合我。不過,我還是要使盡全力。把他安置好在床上之後,我已經呼嚇呼嚇直喘氣。
幾分鐘後,他就睡著了。

第三章

我沒料到班平和他妻子安玲會做偏口魚餃子,我是第一回嘗到。男主人告訴我,這是某些沿海地區春季的佳餚。餡料多汁可口,味道像蝦肉。我想起東北松花江下游的肥鯰魚、長狗魚和大鯉魚,我父母就住在那裡。
我們一邊吃,班平一邊吹噓他的廚藝。餡是他弄的,佐以韭菜和芝麻。他甚至向我們講解如何去掉魚骨,如何剝魚皮,如何清理魚血以減少腥味,但安玲罵他「只會動嘴」。
「得了,別這麼小心眼兒,」班平對她說:「我忙了一下午。」
「有好東西你才幫忙。」
「我是廚師嘛。」
「那我就是廚娘了,只會在家裡切菜洗碗?」
「好啦好啦,」我插嘴道:「你們兩個都是一流廚師,行了吧?」
大家都笑了。
「你沒有別的音樂嗎?這個太吵啦。」維亞對班平說。她指的是錄音機正在播放的貝多芬。我也覺得不舒服,這首交響曲太猛了,好像在催我們狼吞虎嚥。班平崇拜貝多芬,又將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奉為聖經。他受到這部傳記式小說的影響,老愛談生命的歡悅。在我看來,他未免太樂觀了。
他起身,換了一個流行音樂磁帶。氣氛立即輕鬆起來。
我注意到在鐵條焊的盥洗盆架下,擺著一個新電爐,至少有一千五百瓦,這在宿舍裡是嚴格禁用的。事實上,學校有個官員專門負責抓偷用電爐、電茶壺、電熱水器和電灶的師生,他就是黃副校長。他會親自到宿舍和其他樓房突擊檢查,尤其是在傍晚時分。
「老兄,你不是想登上光榮榜吧?」我問班平。我指的是那份「偷電賊」名單,它經常貼在校門口的布告板上。
「我已經告訴他要多加小心。」安玲責備道。
「只要他們不罰款,我才不在乎。」班平說,吐出一股煙。
「我同屋剛在上星期五被抓到了。」維亞插嘴道。
「罰錢了沒有?」我問。
「沒有,她是初犯。」
實際上,班平是很害怕被抓的。有一次他的右腳背上濺到滾熱的肉湯,留下一個柑橘片似的疤。那是去年秋天某個下午,他正在電爐上燉雞肉芋頭,突然有人用力敲門。「開門!」傳來黃副校長粗啞的聲音。班平趕快把電爐藏到床底,推開窗,然後才去應門。黃副校長進屋,嗅了嗅帶肉味的空氣。他看到了地上的電線和插座,就彎身把床底下的東西全拉出來。鍋被打翻了,肉湯濺到班平一隻腳上,班平大叫一聲「哎喲!」單腿跳開。大塊大塊的雞肉和芋頭撒在水泥地上,屋裡一下子充滿蒸氣。黃副校長不管這「偷電賊」痛不欲生,狠狠訓了他一頓,沒收了他的電爐。後來彭書記到黃副校長辦公室替班平求情,說他腳被燙傷,已是個不可磨滅的教訓。要不然,按規定他得交五十元罰款。
維亞隔著方桌,坐在我對面,若有所思。整頓飯期間,她難得一笑;她嘴巴緊閉著,見不到她高興時會露出的虎牙;一頭濃髮用兩個橙色髮夾束著,有點兒蓬亂。她的瓜子臉失去了平時的紅潤,儘管她身上穿的櫻桃色襯衣原應把她的臉色襯托得更有光彩。我從未見過她這麼慵懶的眼神。她有一個高鼻子,一雙杏仁眼,眼神平時熠熠生輝,但今天黯淡無光,隱含憂傷。就連她的聲音也有點陰鬱,聽起來像低語。我們老師中風,必定深深地影響了她。雖然她已經三十一歲了,但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中文系有些人經常說她是老姑娘;我也經常鬧不懂她為什麼沒有男朋友,而且她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焦急。憑她的樣貌和才智,找個合適的男人應該不難。
雖然我們都很不好受,但還是感到挺幸運的,因為我們就快畢業了;要不然,楊先生住了院,我們就得轉投其他教授,變成「被領養的孩子」。我們又談了楊先生的病情。班平說,患腦血栓的病人,通常要整整一年才能好,而且大多數中風病人都不能完全康復,有些病人從此要靠拐杖才能走動。
我們吃完餃子,清理了餐桌後,班平泡了一壺茉莉花茶。我們開始談論楊先生中風的可能原因。我們相信,除了疾病本身,應該還有什麼事情導致他崩潰。我們紛紛猜測。維亞提到一件我以前未想過的事情。她對我們說,楊先生從加拿大回來後,彭書記就不斷找他麻煩。「聽說學校要求他退錢。」她有點神秘地說。
「什麼錢?」我問。
「他去年冬天去加拿大花的那筆錢。」
我吃了一驚。我是他未來的女婿,為什麼竟一無所知?我還未開口,安玲就插嘴道:「他花了多少?」
「大約一千八百美金。」維亞說。
「天啊,誰還得起這麼大筆錢!」安玲轉向我,一邊把一張包糖紙摺成一隻鶴,一邊問:「他一個月賺多少?」說到這裡,她雙手終於停下來。
「一百九十塊。」我答道。
「換成美金是多少?」
「大約三十塊。」維亞告訴她。
班平一隻手托著下巴說:「但我聽說,彭書記曾勸學校不要逼他還錢。她說她已經幫楊先生擺平這件事了。」
「我才不信呢。」維亞搶著說。
「我也不信。」我附和道。
五個月前,楊先生去加拿大參加一次比較文學會議。他抵達溫哥華時,已經太遲了,沒趕上發言,卻趁機在回程時去了一趟舊金山。這種「觀光旅行」確實是不合適,但若要他自己掏錢付旅費,他肯定會傾家蕩產。我們大學好幾位領導都去過北美、日本、香港、非洲和歐洲訪問,沒有完成任何任務,也完全不必擔心什麼費用。他們倒是經常提醒我們,國家花多少錢在我們身上,說至少要用七個工人或二十四個農民的勞動,才夠培養一個大學生。
班平嘆氣道:「不管怎麼說,如今書生的日子真是太難過了──任務總是多多,卻衣食不保。」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最糟糕的是,當個窮書生,就永遠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我不想留在這兒,還不是因為這個。」他直視我,又嘆了一口氣。
我很理解他的目光。我不像他,我要留在學院。如果我不能去北大讀博士,很快就會開始在這裡教書。說句實話,我不在乎他說什麼。他決定要做官,這番話無非是替自己的選擇作辯解罷了;還有,我們老師中了風,也使他感到悲憤。
班平已決定畢業後到省商業廳當職員。這個位置可能很有油水,但我覺得他錯了,因為他不夠圓滑,有點笨,要在官場生存,恐怕十分困難,也許永遠不能坐上高位。我們研究生班錄取他,主要是因為他死記硬背了一些古典文學作品,又在不太需要用腦筋的政治考試中得了高分。有些人拿他當大傻瓜。他真應該留在大學裡,這樣至少可以有安穩的工作。我半開玩笑地問他:「安玲同意你進政府部門嗎?」
「那還用說。如果我不去商業廳,她肯定跟我離婚。」
他老婆和他都笑了。「滾開。」她說,舉起小拳頭撞他肩膀。她笑咪咪地露出不整齊的牙齒,幾乎快看不見眼睛了。
「你為什麼要去商業廳呢?」我問班平。「你想在那裡生存,腦後得長一雙眼。」
「我有我的理由。」
「什麼理由?」我問。
「對,告訴我們。」維亞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