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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茜序
我把人生當作品
許多人在一生中都說過這句話,「總有一天我會說出真相。」但真的面臨必須攤開自己的一生時,人們又常改口「我只能在一部虛構的作品中說出來。」
為什麼?
因為人要面對歷史很難,面對真相很難,面對自己更難。
儘管我和我的家人、朋友們的故事發生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但當我將之口述與夏珍的時候,目的並不是要描寫一個時代。我對這個時代,坦白說並不特別感興趣,因為它像一個圈套,捕捉著我們每個人探索自己生命裡最卑劣的深處。
這部傳記明顯的仍有許多「謊言」,公共的、私密的;有些是刻意避開真相的謊言,有些是一個人在大歷史中被新聞撰寫切割、剁取、編織下的不得不然的謊言。但它仍然苦澀地承認了一個女人在台灣歷史中不可逃脫的掙扎。
夏珍的筆下,看完了,我發現原來自己是個「苦旦」。緊密的網將我越纏越緊,似乎才過四十,人生幾乎就只剩幾個出口。而過去我所選擇並珍視的生命中本以為是輕盈有趣的事物,現在全都成了米蘭.昆德拉小說中「不能逃脫之重」,令人無法承受。像張愛玲的半生緣,「一回頭,再也回不去了。」
不過我並不想接受這樣的判決。我是那種相信自己到了墳墓裡都還可以開咖啡館,鬧它個生意興隆的人。我有一種特殊的本能,用一句「無聊」輕輕就把自己從網裡彈了出來。世紀更迭,就算你想等,時代是倉促的,等了只是癡傻。和張愛玲不同的是,即使我同意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但思想背景裡我卻沒有「荒涼」的威脅。如果人性注定是沉淪的,學習如何飛入不同的空間,看待世界,讓「苦」像幻夢般消失,被現在和未來所融化,或者記載在這樣一本傳記,輕輕地攤在文字裡,也就足夠了。夏珍寫我的書時,總共「外遇」了兩次,一次寫許信良,一次寫宋楚瑜。問她,為何寫這些男人們全是些政治事件與概念,在我的傳記裡少了許多,只剩下一個調得花枝招展、五顏六色又命運乖違的婆娘?她回答說,因為妳這個人,遠比妳經歷的事件更精彩。
是嗎?我將人生當成作品,這半生緣,有的斷了,有的淡了,有的仍延續著,新的歷史會出現,新的人物會出場,塗塗抹抹,無論將來是否荒原,是否斷瓦頹垣,還是金光燦爛,這人生我是過定了,因為我從小知道「命是自己的」,尤其是身為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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