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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夏珍
陳文茜真的是頂特殊的人。她聰明,而且絕不隱藏。人是多面向結構體,卻很少人能把生命情調中的各種顏色,毫不保留、淋漓盡致的潑撒開來,特別是政治中人。
你很難用單一色系形容她。尼采這麼比喻,畫家無法畫出現實天空中那種深邃光亮的色調,因而不得不把繪畫使用的色調降得比自然色調低一點,透過這種反差的技巧,重新達到光澤的逼真和與自然色調相應的和諧。陳文茜卻能把彩色調和反映得如此燦爛,以至於不必、外人也捨不得要求她把生命情調壓低一點、調淡一點。
有人如玉般溫潤,有人如鑽般晶瑩,有人如石般素樸,陳文茜,卻像顆彩色琉璃珠,可以把民俗和流行集合於一身,政治和遊戲玩弄於股掌,所有的顏色在她生命裡,都可以找到一個安頓,甚至恣意隨興躍出,毫不突兀。不論她經歷過什麼,灰色一抹似乎都只是背景,反襯她的華采。
書寫陳文茜於是成為一個難題。她談政治、談廣告、談情愛、談權謀、談兩岸、談經濟、談左派、談音樂,隨便打話匣子,時而叮咚有致,時而奔流暢瀉,聲音多到聽者心耳皆嫌不足,她卻依舊結構嚴謹、邏輯週延、骨肉勻襯,心、口、腦節奏一致──快而準。
她喜歡張愛玲,尤其張愛玲筆下古老情調的色彩。「風從窗子裡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彫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廉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為一張她丈夫的遺照,鏡子裡的人也老了十年。」張愛玲《金鎖記》裡的情調,不折不扣是陳文茜幼時與外婆相依為命時的寫景。張愛玲用金綠翠的華美,對比生命消逝中的滄桑,用半生避世的灰黯,對比筆下的熱鬧斑爛,以黑絲絨為底,生命斑剝之後,連黑絲絨都褪色不再閃亮光澤,甚至爬滿虱子。
陳文茜卻不然,順手一抖,黑絲絨依舊耀眼,在她的調色盤裡,滄桑也得識趣的迴避。童年生活壓抑不了她本性中的熱鬧,政治人物要用強韌的鬥性,彰顯過人的意志力,以對抗挫折,她卻用熱鬧輕鬆的生活態度,通過挫折和難免偶有的悲傷,悲情和輝煌都可以是過眼雲煙,她還是活得無比帶勁,這不只是意志力,而是徹徹底底的生命力。
在四十歲的陳文茜身上,彷彿也看到八十歲,滿頭銀髮開心地招呼所有朋友的快樂老太婆,笑盈盈地坐在鋼琴前彈著「黃昏的故鄉」,別人感動得滿頰是淚,她卻轉頭唱上一段浪漫的情歌。她會選擇什麼樣的葬禮呢?可以有滿室鮮花,卻不能流淚,親朋故舊聚在一起辦場紀念舞會,頂好還來場脫衣秀,男女不拘,別忘了,這種種熱鬧得搬上她的電腦網站,與所有的人分享。至於骨灰落地或入海,她是不會在意的,她希望別人記起她的時候是「兩岸談判代表」,大多數人大概是這麼記憶她的,「噢!那個陳文茜!」
面對這樣的陳文茜,你該怎麼辦?書寫過程中,幾度難以落筆,生命經驗中習慣也安於單一色調的我,可以用灰色、藍色、棕色、甚至最亮的綠色、最嫵媚的紫色看世情,卻調不出適合她的顏色;可以循著她的成長路跡重讀左派、重讀六十年代、在地圖中摸索老台灣、撫觸新大陸,卻不知道是否逼進而真實的抓到了她多面向的心靈和形貌?
最後只能選擇放棄,捨棄自己的調色盤,用她的顏色描繪她自己,進入她的生命再活一次,跟著她的節奏,逐步成章,循著她的聲音,撿拾珠玉成串。突然間,枯燥乏味的新聞工作,也豐富飽滿許多,原來現實可以橫著瞧、反著看,她的顛覆性格,讓我夜裡書寫她的時候,不必做夢也有了迥然不同的人生體味。
書寫就而戲未竟。陳文茜,多麼簡單的名字,卻有多麼豐饒的色彩和意向,在這張生命畫布上,還有許多顏色不及塗上,留白以待來者。期待那一天,文茜熱鬧夠了,拿起筆來,重描自己,加添旁人追索不著的新色,那才是真正深刻的──陳文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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