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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遙遠家鄉的記憶
第二章 遙遠家鄉的記憶
我父親其實並未出現在我對他最早的記憶,但關於過去記憶的片段總是籠罩著他的爆怒陰影。
我對他的早期記憶是一張張靜態的畫面,彷彿在每一次眨眼時用照像機補捉了一連串的生命記憶。有時候,一個影像之後是一段短片,但也僅此而已。而且每次畫面出現時,總會在我心中喚起特定的情緒或心境。
記得在一個午後,我看見爹地的帶鍊懷錶放在客聽沙發旁的小桌上。這廉價的銀錶加上老舊無光澤的普通鍊子對我極具吸引力,因為不久前我才因為拿來玩耍而被專橫的懷錶主人責罵。我連錶帶鍊整個拿起來,下一個畫面是我走到最近的牆壁,瞪視著牆上的插座,彷彿無法下定決心。我穩住渾圓的雙腳,然後將錶鍊塞入插座孔裡。
突然一聲巨響,從牆上爆發出強大的火花與能量,一股劇烈震顫的電流通過我的全身,將我無助的身體抬離地面。媽媽聽到我的厲聲哀號,驚慌地從房間奔出來,一邊尖叫,無疑地認定我已經死亡。她將我抱起來,我埋入她溫軟的懷裡。母子倆都哭了,她以熟悉的溫柔安慰我,但我已嚇壞了。
籠罩在這些可怕的意象裡的並不是突然的恐懼,而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即將發生更可怕的事,而且比剛剛經歷的事更讓人害怕。
我已不記得那天晚上父親回家後實際發生了什麼事。但記憶中的驚慌感讓我確信,那一定和後來許多類似的事件一樣。媽媽甚至不能選擇隱瞞,只能將下午的災難據實報告丈夫。
父親知道後,會對母親大發雷霆,爆怒的驚人程度不下於幾乎讓我丟了小命的電擊。他必然以低沉的聲音憤怒激動地用意第緒語咒罵她,以無情的指責加深她的懊悔,彷彿他深信母親忽略了照顧好我,也就等於認定他沒有能力保護我們;彷彿他自己成了受害者;彷彿這個事件破壞了他在家中的權威,甚至是拒絕接受他從來就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愛。他可能很多天都沒對她說一句好話,或甚至根本不和她說話。其後很多年裡,我會看到同樣的模式一再重演。
我對電擊事件的記憶為何總是伴隨著更可怕的事即將發生的預感?我如何確定父親當天必然會大發雷霆?一個兩歲半的孩子真的能預期父親的過度反應嗎,或者我回顧整個事件時,其實是混雜了後來曾多次見證父親自以為得理不饒人所引發的暴怒經驗?
真相已無法得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記憶中近七十年前那個下午的一連串意象,與我對父親將發怒的恐懼是不可分的;同樣不可分的是我與媽媽蜷縮等待大禍臨頭的感覺,那與怒火真正降臨時,我們蜷縮在父親暴怒下的感覺毫無二致。
移民家庭
回顧我最早的記憶,我眼中的父母與其說是一對夫妻,不如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來源──一個帶給我世上最安穩的感覺,一個危險如不定時炸彈。一個源自只為我而活的媽媽,一個源自從來不知如何做我父親的父親。
和媽媽在一起有種神奇的感覺,尤其是當我們很安全地在一起時──我想像母親走到哪裡都籠罩著幸福的光采,沒有外力來破壞。媽媽是我所知道的一切美善的代表,我確信她活著只為了當我的媽媽,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別人的需要只會暫時讓她分神,她的注意力終究會回到我身上,因為我確信我就是她活著的理由。
就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我的母親是美麗的。現在我暮年的眼神常凝注在她少女時代的照片上,母親的少女時代是在外婆康乃狄克州的農場度過,照片中沉思的少女有著溫柔帶笑意的眼睛,和高高的斯洛伐克顴骨。她明朗的額頭有優雅的曲線,淡色的頭髮濃密地盤在頭上,依當時時興的樣式向後梳成一個髻。她看起來很和善,雖然不到十七歲,但已有聰慧的氣質。後來拍的照片顯得比較胖,而且疲倦,永遠是一臉倦容,客觀來說已不再美麗。歲月的重擔使她改變,她已變成有點肥胖的中年猶太主婦。但那雙沉思的藍眼睛裡依舊透出和善與聰慧。
我們家以前住在布朗克斯區南部,那裡現在已改變得我幾乎完全認不出來。如今車潮熙攘的跨布朗克斯高速公路是一個擁擠地區的主要幹道,而在當時卻是安靜的住宅區。當年(一九三○年代初期)這一帶是人煙稀少的平原,叫做聯合港(Unionport),方圓數哩盡是廣闊的荒地,偶爾才出現單戶或兩戶式住家分散在錯落的街道。東布朗克斯在地理或精神上都與城市相距甚遙,紐約天主教區甚至認為這偏遠地區適合蓋一所孤兒院,即天主教貧兒收容所。這個地區同時存在兩種互相矛盾的氣味──養豬場與香水工廠。養豬場的前任主人叫做威斯特(West,意指西方),形成紐約市東區有個名叫﹁西方﹂養豬場的有趣現象。那家製造廉價香水的工廠會蓋在這裡,很可能是因為人口較密集或較繁榮的地區不會容忍工廠令人惡心的香氣。威斯特養豬場的氣味會隨著風向而飄來飄去,而香水的甜膩氣息則是四時與我們同在。
在這寬闊的平原上有幾條十字交叉的街道,正中間的一條是歐姆史泰街(Olmstead Avenue),上面錯落著一些木造房子,穿插著兩層樓的磚房相隔或遠或近。周圍是大片雜草叢生無人管理的空地。
整條歐姆史泰街分成幾個街區,其中一區北方角落的馬路兩邊各有兩三間小店面。北邊街區中央矗立著一棟四層樓磚房。它的門牌號碼是四位數的一二一五號,聽起來好像是座落在某條熱鬧的大街上,但就像當地的電車站一樣,這是錯誤的印象。該建築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是觸目所及唯一的公寓,如果以構造及外形來說,若周遭有一堆同樣的房子,大可稱它為經濟公寓。但一二一五號可免於這輕蔑的稱呼,不僅因為它在廣闊的四野裡冷然獨立,也因為它免於城市的防火規定,規定建築物在五層樓以上必須設置防火梯。
公寓一樓面街的單位住著我的父親梅爾與他的妻子薇琪(Vitsche,比較正式的場合中則稱為薇拉),和他們的兩個男孩哈維與許爾文,我們在家裡被喚做賀雪(Hershel)與薛索(Shepsel),或薛皮(Sheppy)。和我同住的還有媽媽的守寡母親──我的外婆──和媽媽未婚的姐姐,蘿絲阿姨,或稱艾雅姨,那是哈維小時候還不太會說話時不知為什麼就這樣開始喚她。轉角一棟兩戶式住家的一樓,租住的是媽媽的另一個姐姐,貝蒂姨和她的丈夫曼尼(Manny Ritter)姨丈(他是生於奧地利的猶太人,在我們之中是個異數),還有他們的女兒愛克黛維拉(Elke Dveyreh),或叫雅琳(Arline)。
我們是移民家庭,不過我們兩個孩子是在美國出生的。我們在家說的是意第緒語,我和哈維所接受的或明言或暗示的教誨,充斥著俄國猶太區的世界觀。這些大人裡沒有一個學會英文讀寫,他們只會吃力地簽自己的名字。他們對周遭世界的了解來自廣播與意第緒語報紙,其後則來自他們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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