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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1
綠手指
在電車裡昏昏沉沉的感覺像半作夢般。聽到站名，慌忙下車。月台上籠罩著冬天的肅殺空氣。我重新裹緊圍巾，走出收票口。
坐上計程車，告訴司機我要去的旅館。司機說不知道地方。我想到那是剛開張的小旅館，好像也沒怎麼做宣傳，於是要他讓我在差不多的地方下車。
四周盡是旱田，遠處可見緩緩起伏的山脈。我看到標示旅館的小招牌，按照指示爬上窄窄的坡路。
習慣了寒氣後，便為清新的空氣而高興。漸漸地，眼睛感覺澈亮，稍微出點汗時，感到前面好像有熟人的氣息。
蘆薈茂密長到門前馬路而惹人困擾的話題，是在去年冬天提起的。
爸媽和我完全忘了妹妹花三百圓買來、因為院子沒有空地而種在大門旁的蘆薈這件事。受到雜誌還是什麼說蘆薈是萬能的影響，不斷說要喝蘆薈汁或是用蘆薈貼青春痘的妹妹很快就從蘆薈熱中清醒，根本不再照顧它。雖然沒怎麼澆水，日曬也不太夠，蘆薈猶兀自成長。而且長得太過茂盛，察覺時它已長得像棵樹木，大把莖葉蔓生到馬路上，甚至開出形狀詭異的鮮紅花朵。
我清楚記得那時的情形。爸爸、妹妹和我圍著我們出生成長的家中小桌。像往常一樣，黃昏剛剛來臨。
我和妹妹小的時候，在家時都在那桌邊做各種事情。吃飯、吵架、看電視、分享合買的蛋糕。桌上有時放著裝有媽媽內衣和那天晚上要吃的小菜的百貨公司紙袋。宿醉的爸爸曾經趴在上面睡覺，中學時第一次失戀的妹妹喝了酒、醉醺醺地從椅子上滑落地板時頭也撞到它。那個小方桌是家族的象徵。生腥、含糊、融洽、溫暖的地方。妹妹最近出嫁後，桌子還在那裡，但是全家人難得相聚。倒是媽媽常在那裡邊看電視邊織東西。風景就這麼改變。
那天傍晚，爸爸說那棵蘆薈長得太茂盛，隔壁人家的車子從停車場開出來時可能很麻煩。我和妹妹嫌要移植麻煩，假裝沒聽到。爸爸說如果不移植的話，就要拔掉丟棄囉！好啊！我說，和妹妹開始翻看雜誌。
沒多久，媽媽雙手拎著附近的超市袋子回來。回來啦！我和妹妹像往常一樣，幾乎不瞧媽媽一眼地說。沒聽到回應，這才抬起頭來，發現媽媽臉色很壞。怎麼啦？妹妹問。
「奶奶以為閃到腰，住院檢查，結果是末期子宮癌。雖然很痛，她卻硬撐著，不想再動手術。」
祖母獨自住在附近大樓的小套房裡。前天才說閃到腰了，妹妹開車幫忙送進醫院。
爸媽都是獨生子女，婚後幾乎沒什麼親戚往來因而團結心強的我們家，包括爸爸每天都輪流去探望祖母。我們家人不再是談蘆薈該這樣那樣時的心情了。祖母一度出院，隨即又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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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帶了祖母喜歡吃的銅鑼燒去，祖母舒服地睡著。聽媽媽說，祖母昨天喊肚子痛還流了淚，好可憐哦！看到她睡得安詳，我放心不少。
醫院這種地方是一進大門瞬間便覺心情惡劣、坐立不安地想快點離開，但一會兒就習慣了。而一走出院外又感到一切都太過強烈。驚訝於十字路口蜂湧而來的車輛、自以為長命百歲的人們聲音之大以及色彩的氾濫等。到家時又都習慣了。在來來去去中，發現自己正在不可思議的地點上。想起小時候讀的歐菲爾的故事。他無法把住在死亡世界的妻子帶回陽世。因為味道不同。生命散發的濃郁味道在那個世界裡變成難以忍受的濃烈嗆鼻味道。相反地，陽世的活人厭惡死亡的味道。一到太陽下，孱弱的人散發的死亡味道像雪一般立刻融化，但那隱隱的餘味像麝香，老遠就能聞道。活人恐懼孱弱的同胞。錯覺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雖然雙方只要習慣了便都一樣。
我把花插進瓶子裡，祖母睜開眼說：
「家裡的盆栽都好嗎？」
我每天幫喜歡植物的祖母為盆栽澆水。看起來都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植物。不是盆景，也不是珍貴的植物。草珊瑚、茉莉、鐵樹、不知什麼豆的樹、含羞草、長壽花……，即使如此，每天澆水時都彷彿感覺到這些植物正瘋狂地需要祖母。這或許是都要上班的爸媽在妹妹出生前把我託給祖母照顧、無奈變成「阿嬤囡仔」的我的幻覺。祖母的死對我來說特別難以承受。那把寂寞的我摟在懷裡睡覺的祖母。那些我心頭才掠過一點小小陰影、就能比我本人更早察覺而做我最喜歡吃的炸地瓜的祖母。祖母的關愛一天天從這個世上離我而去。我的心情宛如這些被遺棄的植物。或許才這麼感覺。我一邊澆水，一邊說服自己，總是在乎你們和我甚於她自己的人只為她自己著想的時候終於來了。
祖母說了一些些話後又睡去。每天都睡著，人的影子也突然稀薄起來。有了這種感覺，心裡愈發難過。參與人們每日周而復始生活作息的我。有著從遠處觀看這一切的奇妙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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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慣那種生活後的一個下午，我帶媽媽燉的東西到病房，祖母難得醒著。
「欸，我以前是討厭仙客來的。」
祖母說。
「您是常這麼說，不過，我也不太喜歡，總感覺濕濕的。」
「妳很瞭解植物哩，奶奶在想，妳適合做與植物有關的工作，別做酒店小姐了。」
祖母一直反對我置身酒館裡。儘管我一再說明我不是酒店小姐，而是爸爸經營的酒吧的酒保，但對祖母來說都一樣。
「既然奶奶這麼說，我會考慮看看。可是，怎麼想到仙客來的？」
「在那邊啊，窗邊吧！仙客來。只剩下葉子了。前一陣子花一朵朵地開，是中原桑拿來的。起先我覺得這花陰鬱，以前就不會照顧它，水一澆錯，總是軟癱癱的，那粗粗的花莖像蟲子，感覺就不討喜。但是，來這裡以後，時間多了，看它的感覺也稍微不同了。那粗莖也是為了吸收水分。澆水後，看到那些花朵拚命伸直脖子想照到陽光的樣子，就感覺到『啊！你們都活著！』而不會無聊。有了時間就是這樣。我已經和仙客來變成朋友了，以後在那邊也有種好仙客來的自信了。」
「別說這種話！」
想到她過去討厭的東西現在都喜歡了，這以後才有去的地方，便覺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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